“听季小哥这话说的,如今倒是觉得贩茶有趣了?”
季鸿摇头笑道:“或许不该说有趣,只是当年一心想要远离这样的日子,如今却是有些想念。”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曹愈民,缓缓问道:“曹叔,是不是总有许多事,待到时过境迁的时候会疑惑自己当初为何会有那样的想法,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事?”他又想起了在虔州初遇七山霸时的情景,或许那时那日,他本可以有其他的选择。
曹愈民哈哈一笑,见季鸿眸光微闪,像是想听到什么答案的样子,他正色叹道:“季小哥,你这问题当真让我为难。老曹倒是觉得,无论后来是怎么样,但凡事都是因果轮回。你当初会那样想,那样做,必是有当初的缘由,但又有俗话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与其总是回望慨叹过去,不若将眼光放在之后的事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季鸿心中默默笑了一轮,只觉得曹愈民说的话和肖凌峰很像。“曹叔,你觉得我是甚么样的人?”
“季小哥,这得问你自己呀,若是你知道自己是如何的人,那便不必问了,若是你也不知自己如何,那别人便更不知道了。”曹愈民微微皱眉,发觉季鸿听了薛平与吴琏的故事后便不是太对劲。
眼见那炉子升起了几缕白烟,季鸿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倏而问道:“曹叔,还不知我之后该如何做这灯笼?是像今日一样戳那纱绢吗?”
此时屋外雨声阵阵,那柴火噼里啪啦地合着响,曹愈民笑道:“不,戳那纱绢是另外的事,今日你用竹竿带笔在那纱绢上画画儿,我就想到了另一种灯笼花样。季小哥,你可知道,除了绣绘,灯笼还有一种镂花的式样。”
见季鸿神色微微茫然,曹愈民问道:“季小哥,你能先同我说说,为甚么你会让我给你拿竹竿,拿着笔画花么?”季鸿沉吟片刻,便将飞花剑法的内功法门简单说给了曹愈民听。曹愈民愈听愈奇,末了笑道:“没想到这剑法还有如此新奇的练功诀窍,那和灯笼的镂花样式倒是不谋而合。”
这时炉子里的水开了,几个泡泡从盖子便渗出来,曹愈民将盖子一揭,一阵药味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曹愈民起身去伙房拿了个碗,倒了碗药,又坐下来,将那碗放在地下散散热。他看着季鸿道:“方才在面馆,我同你说,手抖不是个大事,不过你也说,好似寻常用劲,不用那个甚么。。。。。。甚么‘内力’,手便不那么抖。如此,我想到一个妙法。你便还是用竿带笔,在绢布上勾你的花,但是不要用甚么‘内力’。不过,毕竟是做灯笼,样式必然不会只有一种。你可以画你的桃花,不过,也得画些其他的,譬如菊花,牡丹,莲花等等。”
季鸿听了曹愈民的提议,点点头,暗暗在心里叫起好来:“曹叔的想法真是绝妙,正如肖前辈所说,没有内力,也有掌法,那没有内力,自然也有剑法了。哪怕我未曾中毒,左手也本就不太灵光。若是我能在不施内力时先用左手将花好好勾画好,那等加上内力,想来应是比先前直接运功来得容易得多。”
“曹叔,桃花好说,可是其他的花,我不熟悉画法,这些花纹该怎样画才好?”季鸿抬头问道。曹愈民像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问话一般,呵呵一笑,又起身去找什么东西了。季鸿趁这档口,弯下腰用右手小臂抵着碗边缘,左手慢慢将那碗底抬起来,等左手盖住碗底大半,他用左手将那碗托起来,慢慢将那碗药喝了。
“这药真是难喝,但是季鸿啊季鸿,若是你此前不做如此傻事,又怎会落得今日这般狼狈。”季鸿慢慢将空碗放下,用袖子擦了擦嘴,叹了口气,默默地想着。
此时屋外的雨已是倾盆而下,雨水在屋檐上汇成了几股泄了下来。
“花溪镇就是这点不好,一年四季都是多雨水。”曹愈民好像什么都没干就又回来了,靠在回廊的石柱便望着天。“不过下了好一阵,应当是快要停了。”曹愈民说道,忽然想起炉子里还有半锅药,又进来给季鸿倒了几轮,见季鸿面色痛苦,只是哑然失笑。
二人又在这屋中闲坐了约一炷香的功夫,或许是今日在面馆中说得太多,两人都没再说话。季鸿想起薛平和吴琏,心中仍是不能释怀,与他们相比,又觉得有些自惭形秽。
等那雨终于停住,院子中又有了些虫子叫声。曹愈民这时起身对季鸿道:“季小哥,你随我来,你一看便知该如何画。”他说着,却是让季鸿在院中等着。又过了须臾,曹愈民腋下夹了一卷布和一张绢板,一只手上提了盏油灯,另一只手上拎着些奇形怪状的木头架子,还有一块半粗的木板。到了树下,他将那架子往地上一放,脚在架子上一踢,那架子就立起来了。
季鸿睁大眼睛瞧着,发现那个架子总共三条腿,顶端有个空缺,曹愈民将那截木板在空缺当中一卡,那木条便嵌了进去。
“曹叔……这是?”季鸿问道,却听曹愈民嘿嘿一笑:“老祖宗的手艺不能丢!方才我便想着给你看看,但是这雨实在太大了。”
曹愈民将油灯在那木板上一放,拉出腋下一个木头架子,如先前一般挂到树上,又将那布匹挂上了架子,那块布一上架,便如瀑布般倾泻下来。季鸿仔细看去,发些这一块不是绢纱,倒像是一块干净的麻布。油灯在木架子上,越过那张石桌,刚好将火光投向这块麻布,朦朦胧胧的一片暖黄。
“季小哥,你在这布上看到了甚么?”曹愈民问。
“我……我甚么也没看到。”季鸿吞吞吐吐地答道。
曹愈民一只手将腋下另一张绢板放在石桌上,这张板又是支了个架子。那绢板上的布倒是破破烂烂,不是完整的一片。但当曹愈民将那块绢板一立起来,季鸿便惊喜地叫了一声。
“怎么样?季小哥,现下你总该看到了。”曹愈民笑道。季鸿激动地上前盯了一阵,点头道:“竟然如此神奇!”透过那张绢板,一朵秋菊的轮廓在麻布上浮现出来,原来那绢板不是破烂的,而是在菊花的花纹上挖了空,刚好将火光透了出去,而被绢板遮住的地方恰好暗一些。
“季小哥,你知道该如何做了对不对?你只需循着这光影,慢慢将这菊花的边勾出来,熟能生巧,往后若是没有了这油灯和样板,也能画出来,其他的花纹也是如此,日后我会慢慢将板子都做出来。”曹愈民有些骄傲地说着,又对着季鸿指了指油灯,道:“至于这油灯,你第一次画时不熟悉,将这油灯架子放得离桌子近点,等慢慢熟悉了,将这油灯慢慢向后移就是,你瞧,不止可以动油灯,还能动架子,多方便!”
季鸿不住地点头,曹愈民赞许地笑了几声,便将东西尽数收了,放进杂物间,让季鸿自己要用时去拿,说是明日就将竹竿连笔做好。他将季鸿带到了后院东边一间空屋,待得铺好床,叮嘱几句便离去了。
是夜风轻云淡,晚风似乎也被雨水冲洗过了一遍般,透着股清爽。月凉如水,肖凌峰刚刚在馄饨摊前躲了阵雨,忽然想去曹愈民那儿看看情况。到了那条漆黑的小巷,他无声地跃上曹愈民家的回廊屋顶,如同飞贼一般。本以为曹愈民家中此时应当漆黑一片,却见那院子当中有些光亮。
肖凌峰心中一阵稀奇,轻声轻脚地往后院奔去几步,却在屋顶上见到那树下此时点着盏灯。目光所及,季鸿正拿着根竹竿,哆哆嗦嗦地在一块麻布上比划着什么。那根竹竿末端没有什么笔,只是一截光溜溜的竹子。季鸿是在重复着画着一朵花,而那花的花瓣应当是圆润的,既不是樱花,也不是桃花,更不是菊花。
肖凌峰盯了一阵,慢慢猜出季鸿应当是在画一朵梅花。那竹尖抖得依然有些厉害,那麻布上什么也没有,但季鸿画得很认真,好像真的能看到那布上的梅花一样,一笔一划都有种虔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