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是暂时在这现实的世界里消失了。我在梦里的时候,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肉体暂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么多年来,我以为对于梦的空间已经非常熟识,这突如其来的现象实在令我不知所措。”她明显表现得有点紧张,停下来喝了一口水。
她的紧张令我也不禁紧张起来。虽然我只是见了她两次,可是我能感到她是个充满能量的女人,我不是说催人入梦这些荒诞不经的能力,而是在这现实世界里,她也显得充满自信,有一股说不出的慑人力量。难以想象她也有惊惶失措的境况。
“在梦的世界,我虽然说不上来去自如,但是大部分情况是在我控制的范围之内,最起码我对梦境可以一直保持觉知。可是每次我的肉体消失融入梦里的时候,我会迷茫不知所措,甚至失去觉知,例如变成6岁的我,是我当下无法自控、无从觉知的情景,甚至事后也只有模糊的印象。就好像普通人在做梦一样不能自主。十几年来,我享受梦境,更甚于享受这现实世界,可以说:我有一大半的生命是在梦的另一边。可是我现在竟然变得有点害怕做梦。”
老板见我们两个人都无法吃完这一轮的菜,很紧张问是不是弄得不好。我们连忙安慰他说:不是,做得很好,只是吃得太饱了。于是他收拾好吃剩的东西。
“可以上甜品吗?”
“急不及待。”她笑着说,两眼闪着光芒。甜品永远是女人的最佳情人。由期待到吃第一口,是最完美爱情的典范。只可惜这刹那一闪而逝,经济学家所谓law of diminishing marginal utility(边际效用递减律)。如果这一刻真的可以是永恒,女人便再不需要男人这永远不完美的情人了。
老板走开后她又说:“我找你,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那天把你带进梦里,我的肉体又消失了,然后在你的面前变成6岁的自己。虽然还不清楚原因,可是起码表明事情确实和你有关。
“你要明白,像我们这些掌握了做梦窍门的人,可以凭意志主动在梦中变形。至于你们平常人,只会无意识不受控制被动变形。可是我把你带进我的梦里,自己竟然不自控地变成6岁的我。事态耐人寻味。”
她说的事情,一件比一件离奇,以致她每次说出一件新的事情,前一件本来显得荒谬不堪的事都相对而言变得可信起来。譬如说她说会令身边的人入睡,虽然不至于大话西游,起码要抓破头皮推想合乎科学的理由:例如她不自觉向人家的潜意识输出一些讯息,又或者她的脑电波影响了其他人的脑电波,等等等等。到她说能够把人带进自己的梦里,我还在挣扎要不要信她时,催人入眠反而变成了无可质疑的前设事实。好了,到现在她竟然说做梦时身体会暂时消失,之前我还死不肯相信的拉人入梦,竟然又仿佛变成理所当然的现实。
天啊!我正一步一步堕进她的梦幻世界里。
“人怎可能因为做梦而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其实我是对自己说,是我坚守现实世界的最后一道防线。
“对你来说不可思议,对我却是现实的一部分。现在回想起来,在那场车祸中,我一定也曾经消失了。也许是面对危难激发了我的潜能。否则如此严重的车祸,为什么只有我一个活下来?人们都说这是奇迹。车子撞成一堆废铁,我被抛出车外,躺在外面,竟然没有一点伤,连瘀痕也没有。后来有一个修女说是因为一位天使飞过,把我抱出车外,放在地上。我问她为什么天使不把爸爸妈妈弟弟一起抱出来?她却哑口无言。” 。。
天鹅绒三角琴上的裸身与烧透人生甜苦的火枪手(8)
我尝试构想另一个较理性的原因:“或者是因为你正在熟睡。你也曾经听过‘醉汉不伤’吧?很多时候全车人都死了,只有烂醉如泥的酒鬼活下来。据说印度有一个更夸张的例子。一列火车出轨,整卡车厢里的乘客死的死伤的伤,只有一个酒鬼徐徐醒来,揉揉眼,看见四周伤亡枕藉,才知道发生了严重意外。醉酒和熟睡一样,身体完全放松了,所以不容易受伤。”
她没有立即回应。不久老板把甜品送上,我的是浓巧克力蛋糕。
她兴奋得几乎欢呼:“Viva(万岁)!我们的mousquetaire(火枪手)来了。”
原来她的是crème br?lèe(焦糖布丁)。老板点起厨用小火枪一烧,糕面燃起了蓝焰,焦糖香味顿时传来。老板全神注视着糖的颜色变化,突然下令:“行了。”她立刻拿匙子利落敲下,烧焦的糖面“卡”的一声,清脆裂开。喜欢吃这道甜品的人,最享受的似乎是这一剎那多于甜品本身。
她要我尝一口。唔!果然特别,并非只是一般的vanilla(香子兰)、浓奶油和蛋黄,还透出brandy(白兰地)酒香和淡淡肉豆蔻味,再加上冷的蛋香和热焦糖,口感配合得恰到好处。我连忙点头称赞。
她又兴奋地催促我品尝那蛋糕。我下匙一挑,浓浓的巧克力渗出来。蛋糕和巧克力浆刚进口里,一起溶化。软滑的巧克力渗进蛋糕中,两种质感互相衬托,在口中形成鲜明对比。她也老实不客气掏了一大匙往口里送,“唔”声不绝,两眼微闭,双肩轻耸,泛红的面颊轻轻摇晃。
老板看我们吃得陶然若醉,十分高兴,说要再送我们一个soufflé(蛋奶酥),但需要20分钟来准备,她满怀高兴说多谢。老板走后,她打了一个眼色,在桌下踢了我一脚:“这也是拜你的男性魅力所赐。”
我还能怎样?于是只好自动投案,模仿那*万人迷男明星,挤出招牌眼神。她又笑得连叫救命。
她回过气来,再吃一口crème,又说:“其实你不相信也没有关系,反正我找你帮忙,有责任把真相告诉你。至于信不信,你有自由。
“不管怎样,我成为孤儿。父母留下一笔不多不少的遗产和保险金。我要回来寄居在一个亲戚家里,那是我一生最难受的日子。好不容易熬到上中学,我回到英国念寄宿学校。
“如果不是我开始探索梦的世界,寄宿学校的日子可也真难熬。最可怜的是围着我周围的同学们,到了毕业那天也不明白为什么上课总会打瞌睡。所以,别埋怨我没有预先提醒你啊:在我身边,都会倒霉。”
我搞不清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我也真佩服你,在这种背景下长大,你还可以如此开朗。”
她笑了笑,又吃了一口,呆了一会儿,似乎是堕进回忆里,然后说:“10岁快要生日的时候,我感到很悲哀,不断回忆起以前爸爸妈妈每年和我庆祝生日的情况。我第一次想到要自杀。人的mind(所思所想)就是这样,只要你有一个念头,不管它是什么,一旦你执著于它,就像all hells break loose,自然无休无止涌出各种坏念头,都说这是合情合理的想法,例如爸爸妈妈弟弟正在天堂等我,只等我一死啦,我一个人孤苦零丁还活下去干啥?总之越想越觉得:为什么不去死呢?死是最好的解脱。
“或者真的有天堂,是妈妈和爸爸在那边送给我一份生日礼物。就在执迷于自杀的念头不能自拔之际,我偶然碰到一张书签,很小的书签,只有两枚邮票的大小。上面是一张照片:一株孤独的草,背景是快要沉下地平线的血红落日。印了一句话:成长,就是不理会所有的消沉。
天鹅绒三角琴上的裸身与烧透人生甜苦的火枪手(9)
“我买了这小小的书签给自己作为10岁的生日礼物。从那天起我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要好好活下去。无论有什么打击,我都会提醒自己:成长,就是不理会所有的消沉。这书签我一直留到今天。
“在绝大部分的环境里,我们无法选择发生在身上的事情,可是在任何情况里,我们都有权自由选择自己的心境。我选择活得高高兴兴,享受生命。”
我想一想妈妈、弟弟和老爸,心里的滋味,比在这一餐尝到的,还说不清,于是轻叹:“能医不自医,你却10岁便会自我治疗,真是天生的治疗师。”
她哈哈大笑:“那只是凑合谋生之计。反正我也没有其他谋生技能。关于念书,我真是牛皮灯笼,一窍不通。我只是发现了精通做梦的好处。只要把课本的资料放进梦里,考试的时候,需要什么,立刻走进梦里,便可以搬字过纸。结果嘛,一直混得不错,连Oxford(牛津大学)也给我奖学金。可是我受够了英国,很想换一个环境在另一个国家生活。于是我渡过大西洋,进了对岸的一所名牌大学。
“开始的时候选读心理学,因为我想研究梦。可是念了不够几个月便受不了。于是下个学年又转去念文学和文化研究。又熬了几个月,结论是:小学中学的教育法已经是扼杀青春,再这样念大学简直是浪费生命,所以索性退学。当然,其中一个原因是我不喜欢美国。
“绕了半个地球回来,前路茫茫。遗产和保险金差不多花光了,想到应该做一点工作。可是我没有学位,没有技能,唯一的长处便是做梦和把人家带进梦里,顺理成章当了心理咨询师。
“其实我当治疗师也是蛮搞笑的。我不通人情世故,直肠直肚,沟通技巧拙劣得准会令NLP的人蹙着眉摇头叹息。我也很少研究什么精神分析。唯一会做的,便是把client(咨询客户)送进他们的梦里。其实在梦里,我也不需要做什么。我只是领着他们在梦花园里游啊游,转啊转。很多时候,他们会自己发现很深刻的insight(洞见)。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