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工具房电器们的帮助,我顺利跨出牢房,放眼看去,面前是一片巨大的绿草坪,看样子应当是一个花园,到处是花花草草。基于某种好奇心,我很想摸回去看看这幢豪宅尊容如何,可惜身边有东西提醒我:“快走啦,被保安看到就麻烦了。”大型割草机的把手上悬着一件蓝布工装,晃荡着示意我穿上。要顺利从据说四处都有保安驻守的园子里出去,我还要先乔装打扮,再铤而走险一回。
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要是不装,就是瘪三。穿上工作服,跳上割草机,手往方向盘上那么一搭,一种劳动者的朴实气质立刻统治了我。一人一机,“突突突突”就往前开去。为了掩人耳目,我还不时做几个驾驶动作,不过我确实没有驾驶这种大型机器的经验,怎么看怎么像阵发性抽搐。它最后忍不住了,对我说:“关先生,照你的开法,我早就撞墙了。你安静点儿吧。”
一路畅通无阻,这花园可真够大呀,曲径回廊,有山有水,设计上看来花了不少工夫。沿途还遇到两个园丁正在把花搬进温室,一面跟我打招呼:“除草呢?今天活儿多吗?”我低着头装作没听见,其中有一个很执著地跑上来,一边追着割草机一边对我喊话:“你除草吗,今天活多吗?”
我心里暗暗叫苦,一甩头对他应道:“还好,你呢。”他看到我的模样,先是一怔,然后马上堆出和气的笑容:“你是老赵吗?你是老赵吧?昨天是不是没睡好?样子有点儿变化?我去干活了,再见。”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最可气的是割草机沉默地行驶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对我说:“你应该不是老赵吧?你长什么样子来着?”
爬草坪过鹅卵石路,七拐八弯,终于见到了一个小小的木门,看来平常并无太多人进出,因为四周的地上都长着高高低低、生气勃勃的草。我跳下割草机,在它殷勤告别的轰鸣声中,敏捷地蹿了出去。
这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街区,傍晚时分本是下班回家的高峰期,我印象中应该是无处不堵车的,偏就这里冷冷清清的,偶尔有一两辆车飞驰而过,都是非常高级的名车。我频频四顾,一路都没有出租车经过。牵挂着阿BEN和家人的命运,我忽然十分怀念那位可以用一个轮子在绿化带和货车之间飙出一百四十码的精神病司机。要是他此刻可以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发誓回家就一改我十分异教徒的生活方式,要不每天读圣经,要不每天读佛经,以示对神的感激。
此愿一发,立刻神灵震动。天未塌,地未陷,风云未变,神子的号角也未吹响,唯一出现的神迹,是一辆出——租——车!那闯王先生神色古怪地看着我,说:“我怎么到哪里都遇到你?”我喜出望外,飞快地蹦上车,用力拥抱了他一下:“开快点儿,开快点儿,我去七搭八百货。”
他反问我:“什么地方?这里没有什么七搭八百货啊。”看我发愣,他又先知先觉地一拍我的大腿,断言道:“你是要去P城的那个吧?那你坐好了,我们出发!”P城?难道这里不是P城吗?他猛摇头:“当然不是,隔了两百多公里远呢。”难怪我不认识路!敢情跑了那么远。
闯王把油门踩得放声尖叫,四个车轮仿佛马上要脱离地心引力飞去月球,我两秒钟内所有内脏同气连枝,齐齐涌上了嗓子眼。闯王一面飞驰一面引吭高歌,唱的曲子也非同凡响,乃是贝多芬作曲,无名氏填词,汇合中德两国艺术工作者心血结晶的:命运十八摸。他唱到词与曲的双重高潮之时,顺带把整个车侧立起来,优美地从两排停步等红灯的车中间滑过,然后赶在一大片黑压压的车子冲过来把我们撞成分子状以前,“刷”地一声掠过两位目瞪口呆的交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冲进了街边一条小道,又拐了好几个弯,然后再度冲上主干道,继续他狂欢式的飞驰。当我几乎要失去所有意识的时候,猛然“吱呀”一声,车停了。
我推开车门,头重脚轻一头栽到地上,吐得翻江倒海,足足折腾二十多分钟,才能直起腰来。四下一看,咦,这里不就是七搭八百货后面的那条巷子吗?回头再看,闯王先生和出租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我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无名的惆怅。
我一气冲到我们的避难所前,用力拍门,里面立刻有人应道:“暗号?”我一愣,暗号你个头啊,是我啊。但对方很固执:“不说暗号不准进门。”我只好随口说:“天王盖地虎。”里面兴高采烈地接道:“宝塔镇河妖。”
“吱嘎”一声门打开了,冰箱啾啾正扭头对大家说:“我说是吧。”我顺手拉开它的门找水喝,问:“说什么?”小小接腔道:“它说你要说暗号的话,一定是‘天王盖地虎’,结果还真的是。”我没工夫跟它们纠缠,走进内房,蓝蓝正哄着历历睡觉,看到我回来,大眼一瞪,问:“阿BEN呢?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这问题问得我鼻子一酸,以为它会自己回来的希望破灭了。看看表,数个小时已经过去,它生死未卜。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许多点滴前尘,此刻忽然像巨浪一样汹汹涌上心头。
阿BEN的前身,乃是一只产自浙江绍兴地区,以精铁铸成边盘,以极品红木为算珠的上好算盘——这是它自己说的。每次和电视机阿三有点儿小口角,它就要把自己的祖上风光拿出来显摆,说自己之所以算无遗策、明鉴万里,主要是因为出身好,血统高贵,零件中凝结了古老祖先的智慧。
阿三说你信口开河也要有个谱啊,人人都知道电脑是老外发明的,你哪一点和算盘长得像?
阿BEN说皮相不足道,它们的灵魂是一致的,你看在十进制和一进制之间,不是呈现了一条直线向上的前进路线吗。为了固守自己的名门传统,阿BEN不舍昼夜,时刻紧盯着各大计算机研究机构的工作进展,任何新的技术进步都逃不过它的监视。往往在新技术投入商业应用前的两三个月,阿BEN就已经把自己重新武装完毕,务必要占据技术潮流的风口浪尖,不折不扣是一个改装狂。它曾十分郑重地告诉我:“要是我下辈子投胎成了一台车,我都要成为这个世界上跑得最快的车!”这一辈子我也见过一些大人物,没半个能像阿BEN这样,做到言出必行的。
我长吁短叹了半晌,回过神来,忽然发现我老婆一身劲装站在门口,身边站着一把电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她正在交代微波炉,每半个小时要进房间去看看历历,要是他饿了,就叫电磁炉和电炒锅煮一包方便面给他吃。我诧异无比,奔上前去刚要开口,被蓝蓝一道犀利的眼神挡了回来:“老关,刚才要哄历历睡觉,所以辛苦你走了一趟,现在我抽得开身了,你就在家留守吧。”
我抵死不从:“让我去,我是男人啊。喂!”被蓝蓝一脚踢回了室内,我哼哼叽叽坐起身来,转头问大大:“蓝蓝要去干吗?怎么还带了电锯?”
啾啾接口说:“她说要去电视台救阿BEN,叫你和我们商量怎么搭救那些孩子。你放心啦,她还带了粉碎机,随便两个人都会被她杀掉的。”
老天,就是这样我才不放心啊!在家里转了两圈,我脑子里全是蓝蓝跑到电视台去大开杀戒的画面。虽然说她平时做事都显得有足够的理性,可要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惹得她抓狂,蓝蓝就会变成恶魔。能把阿BEN带回来那还罢了,就怕她一去,发现阿BEN已经变成了一堆待回收的电子垃圾……越想越怕,我打开门撒腿就往外跑。天助我也,蓝蓝等的电梯刚刚打开门,我扑上前一把抓住她,此时脚下一个趔趄,“咔嚓”一声,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阿BEN。我在电梯口踩到的,是一台怒气冲冲的手提电脑。
阿BEN骂骂咧咧地擦着自己的盖子,一边抱怨道:“老关,好歹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可不可以稳重一点儿啊?这个要求不高嘛!你看看你,把我的外壳踩出这么大一个脚印!”我哪里顾得上什么脚印,一把把它抱起来,狠狠亲了它两口。阿BEN却毫不领情,从我怀里挣扎落地,向屋里飞快蹦去。我和蓝蓝跟在后面十分纳闷:“你怎么知道我们躲在这里?”
阿BEN十分不屑:“网上聊天系统你知道吗?不知道?你真是个土包子。千千给我发信息,我可以通过网络无线接受。”我立刻迁怒于千千:“那它怎么不转告我们一声?我们都快担心死了!蓝蓝还带着电锯和粉碎机准备去救你。”它辩白道:“千千超龄服役,接受功能已经失效了嘛。”
帮阿BEN插上外接电源,它弹出几乎耗光的内置电池,长长地吐了口气:“靠,累死本大爷了!”我接着追问它是如何从电视台脱险的,阿BEN又叹口气,“说来千难万难啊。”
“千难万难”这句评语,我是心有戚戚的。盖阿BEN虽然神勇,腿脚却向来不利索,在亮堂堂电视台离七搭八百货有一帽子远的情况下,我实在想不出它是如何脱身的。
阿BEN半天不吭声,光驱进进出出,显得心事重重。良久,才用电源线拉着我衣袖,躲到一边,郑重地对我说:“老关,我信任你才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不然我就去自杀。”弄到要自杀那么严重,到底做了什么啊?未必答应了电视播放中心的仪器,对她们提供三陪服务一年?一听我这话,阿BEN险些泪洒当场,两个小风扇转得“呼呼”直响,意在模拟“无语凝噎”的声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