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佐藤怒吼一声:“八嘎!”
何大头忽然听到这一嗓子,本能地一哆嗦,抬眼定睛看去,吓得差点儿尿出来,脸也白了,舌头也大了,说话也结巴了:“佐、佐藤先生,对、对不起……”
随着一串颤音的是九十度鞠躬。佐藤阴沉着脸站起身来,刚才的美好心情已经完全不复存在,他直想一脚踹死这个煞风景的家伙!
何大头浑身哆嗦着说:“太君,太君,我、我、我……”不知怎么跟这位瘟神解释。
老佐藤扫一眼店堂里不敢笑、不敢走又不敢说话的客人们,渐渐淡定下来。
他是不会让这些中国人看他和何大头的笑话的,他用眼神叫何大头站直了,用日语说:“来,坐下。”
何大头一把抹掉头上的战斗帽,点头哈腰诚惶诚恐走过去,欠着身子用半个屁股坐在下,一脸阿谀地用日语说:“佐藤先生,不知道您在这儿,刚才放肆,请您责罚,重重责罚。”说着又站起来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脑袋差点儿碰在桌子上。
茉莉终于忍俊不禁咯咯咯笑出声儿来,清脆的笑声一下划破了店内紧绷的空气,好像一下把屋内的戾气放出窗外,连老佐藤的脸上也随之出现一丝笑意。
何大头见老佐藤的面色缓和,这才站直身子重新坐下,恭恭敬敬地摆出一副洗耳恭听教训的架势。佐藤这才特意用汉语缓和地说:“大日本皇军讲文明,讲日中亲善,你这样很不好。(转用日语)帝国是要建立在此地的统治,要把中国变成太平洋战争的大后方,你把他们都惹毛了,怎么统治?我们要的是顺民、良民,不是要天天捣乱找麻烦的抗日分子!你找的那个商会会长呢?”他最后一句话又换了汉语问道。
“我、我这就是来找他的,他是我堂哥,也是这家店的老板。”何大头终于找到显摆的机会,赶紧对一直睁大眼睛来回看着他们叽里咕噜的小茉莉说,“去,叫你爸来!皇军有话问他。”
小茉莉条件反射似的一激灵,说:“我爸爸病了还躺着的,一直起不来床。”
“废话!皇军叫他来就得来!起不来?爬也得爬来!”何大头一拍桌子混蛋劲儿又上来了。小茉莉挓挲着手儿,不知所措地看着何大头和佐藤,又扭头看看柜台里的朝这儿注目的温玉莲,爸爸的病刚好一点儿,她生怕这老鬼子一翻脸把爸爸折腾出个三长两短来。
老佐藤审视地看着茉莉:“你爸爸,病还没好?”又瞪着何大头问,“真的吗?”
不等何大头说话,茉莉生怕当汉奸的二叔胡说八道赶紧抢答道:“我爸爸真的病了啊,病好几年了。他得的是痨病,田中大夫前天才来看过,不信您可以问大夫。”
老佐藤其实心知肚明,却假意看了何大头一眼,何大头忙点头哈腰一迭声说是。老鬼子在何大头和茉莉的脸上来回看了一会儿说:“你们,亲戚?”
何大头一脸谄笑地说:“是是,太君。她,是商会会长何继儒的小女儿,我的表侄女儿。”
一直在远处关注的温玉莲看着佐藤似乎没啥恶意,何大头又在喊叫着要找何继儒,于是走来先微微一躬,才慢慢开口款款地说:“先生,请问找继儒有何贵干?他在病着,有事能先跟我说吗?”
佐藤审视着她,说:“何夫人,又见面了。”
温玉莲微微躬身,佐藤很有礼貌地问道:“何会长病得厉害?可不可以请他下来说话?”
温玉莲为难地说:“他确实病得严重,要不,请您去后面坐,我和孩子搀他下来?”
佐藤的目光盯在她脸上片刻,见她确实不像说谎,换了笑脸说:“不必了,让他好好休养,好好为皇军效力。改天我登门拜访。”站起身来要结账,温玉莲哪儿敢收他的钱,连连躬身说:“谢谢!谢谢!您这样的贵客请都请不来,这餐理该我请您。”
佐藤不动声色地将钱放在桌上,说:“饭菜很好吃,我以后还会来。”
佐藤走了,温玉莲和何大头恭恭敬敬把他送到门口。老佐藤已经过了马路,见他们还保持着鞠躬姿势。他很满意今天的作秀,相信明天这些中国人会把他的礼貌和善意传遍全城。他要以身作则改变人们对大日本皇军的看法,让他们觉得日本人统治会比中国人更好,乖乖把这鱼米之乡的财富贡献出来。他对今天这顿饭非常满意,抛开政治元素,还发现了江南美食,还有那个水红菱般的小姑娘,如果不是何大头那个笨蛋,今天这顿饭堪称完美。
晚上,茉莉借着给罗芳送水,把下午这一幕竹筒倒豆子般地倒给了罗芳。
“罗姐姐,你不知道啊,我二叔见那老鬼子生气,吓得浑身发抖!笑死我了。
那老鬼子人倒蛮和善的,还一个劲儿说我家店的菜好吃呢。还有,他吃饭真给钱!一块大洋,眼都不眨就给了!这算个好客人吧?”
“茉莉,狼再装还是狼啊。松井刚刚在樟木头杀人放火抢粮,老鬼子就跑来装好人,其实就是想骗大家,让我们乖乖听他的话。你等着看吧,总有一天他会露出尾巴。”
这一天很快就到了,快到睡了一觉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第二天傍晚,何继儒靠在躺椅上纳凉,何大头吃饱喝足跑来扬声道:“大哥,乘凉呢?”
何继儒见他来就烦,可又不能不敷衍他,只好挣扎着半坐起来说:“哦,大头来了,店里住着还行吗?有事找你嫂子说。”
“哟,看大哥说的,住大哥这儿太行了!就是嫂子太狠了,一个月二十五块现大洋啊!住一年赶上买房子了。”
“呵呵,你嫂子也无奈,这年头什么不贵啊。”何继儒打着哈哈,心知何大头肯定不光是为了说房费贵贱来的。
“大哥这话说得兄弟我没脾气。”何大头毫不客气地拿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一口又说,“大哥,看你这身子,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吧?商会那儿,你也得露个面了,不然我在皇军面前也没法再替你遮掩了。”
何继儒从果盘里拈起一枚杨梅递给何大头,不紧不慢地说:“尝尝,今年的杨梅还不错。”又自己拈起一枚放进口里慢慢品着,吃完又用手巾擦了嘴才说,“大头,我还不太明白,这个商会会长到底是干吗的?”手巾一扔坐直了说,“害人的事我可不干!”
“哪有那么多坏事叫你干?杀人放火你敢吗?”何大头嬉笑着又扔了一枚杨梅到嘴里。
何继儒放了一半儿心:“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说说看。”
何大头一拍大腿兴奋地说:“这就对了嘛!其实皇军就是叫你把大家都拢到一起,好好做生意,别和皇军作对,大东亚共荣嘛。”
他这一说何继儒反而犹豫了,他狐疑地看着何大头:“真有这么好?”
“当然,也要帮皇军收捐税。”见何继儒瞪眼,何大头满不在乎地大嚼着杨梅说,“给皇军纳捐还算事吗?封你门、没收你财产也只不过一句话的事。谁家官府来了不收税?这事让你商会出面已经很够意思了,还有个回旋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