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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刚露出一点鱼肚白，宿舍外一个咿咿呀呀的声音响起来。苗翠翠在草铺上伸个懒腰，胳膊落下时砸在刘阿娣胸口，把她砸得嗷地叫了一声翻身坐起来，四处张望着说：“什么事情啊？谁打我？”

旁边一个人翻了个身哼哼唧唧地抱怨道：“谁呀？一大早比鸡叫得还早，叽叽哇哇的？”

依次醒来的人凝神一听，果然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吊嗓子，刘阿娣打着哈欠说：“还能有谁啊，肯定是尤家三姐妹呗。”

尤晓梅打着哈欠说：“别胡赖人好不好？我们姐妹仨可都在被窝里呢。”

苗翠翠往右边一摸，一惊一乍地大叫道：“是阿英！阿英不见了！被窝都凉了。”

大家窝在被窝里长吁短叹地说：“天啊，这小丫头疯魔了，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学戏不要命啊。”

尤晓梅窃笑道：“学戏？有得她苦头在后面呢。”

尤寒梅悄悄拧了她一下：“不说话会死啊？”

尤雪梅轻轻摸索着穿衣，对大姐说：“我去看看她。”

刘阿娣和苗翠翠暗地里对视了一眼，鄙夷地朝尤晓梅那边撇撇嘴，苗翠翠悄悄问刘阿娣：“你说，阿英能学出来吗？去黄村演出可没几天了。”

“阿英聪明，一定行。”她说着翻个身又睡了，吧嗒着嘴嘟囔，“吃不饱，还要上课劳动，被窝真好……”

晨光熹微，启明星一闪一闪的垂在天边。竹林的清风里传来清亮的咿咿呀呀声，阿英面对着林海很认真地按尤雪梅所教有板有眼地吊嗓子。尤雪梅听着听着脚步慢下来，暗自赞叹：“就这么几天，小丫头倒是学得有点腔调了，不用再啰唆她了。”

她伸手折一支竹枝，开始活动着腿脚，找了处平缓的地方开始下腰溜腿跑圆场全神贯注地练功，忘了阿英的存在。

全神贯注地练功，她忘了阿英的存在。

阿英吊完嗓子，转过身来正看见一缕晨光洒在转身亮相的尤雪梅身上，那俏生生的面相身段，漂亮！尤雪梅嘴里轻声打着鼓点翻身打起了刀马旦的把式，手里那竹枝一会儿是马鞭一会儿是剑戟，唱念做打，一脸的神采飞扬。

阿英看呆了，上次看戏还是在上海大世界，继儒爸爸带她去看《梁红玉》《楼台会》，爸爸对《楼台会》如痴如醉，阿英却对《梁红玉》情有独钟，那击鼓抗倭的潇洒英姿印在她心里。她失声叫道：“《梁红玉》！击鼓抗倭的梁红玉！”

尤雪梅闻声停下，看着阿英笑道：“你怎么知道？这出戏我从来没在大家面前演过呀？”

“我在上海大世界看过。”阿英得意地笑道，“你没想到吧？”

“天啊，你真的去过上海？”

“我是上海人，你不知道吧？”阿英调皮地看着尤雪梅甩了一句上海话。

“天啊，真看不出，你要是演戏就太好了。”尤雪梅赞叹道，“你真会演什么像什么的！”阿英心想：你还不知道我都演过什么呢。她默默数着：女儿兼佣人，女儿兼跑堂、小掌柜，小要饭的，小贩，拾粪的，放牛的，还有学生！反正是需要装啥就装啥，装啥能混过去就装啥。其实自己最想装的还是学生，可惜装了几次学生却再没机会真正进课堂。所以她表面调皮捣蛋，心底却很看重这次学习机会。

尤雪梅一听阿英也是上海人心里更喜欢了，她上下打量着阿英，这个不打不相识的小女子，看似天真无邪，内里却不知有多少曲里拐弯花花肠子。不过人是真聪明，也有演戏天分。如果说开始答应教她是却不过于队长的情面和心底里那点想捉弄她的想法，那现在是真心想收她做徒弟了。

她耍了个花架子说：“想学吗？这可不但能唱戏用，练好了还能强身健体、打架防身。”她笑了，阿英也笑了：“那我的赖皮拳也很管用啊。”

“那是你们人多，我也怕伤了你们。”

阿英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两人都哈哈大笑。

尤雪梅教阿英压腿开胯、一招一式地练起来，笑声惊起了晨鸟，也惊起了晨起操练的战友们。

几天后，一群女兵们背着简单的乐器和行头，去黄村唱戏了。一进黄村，村长王富贵就颠儿颠儿迎上来，口里直说：“欢迎欢迎，今天正好柳晋才家娶媳妇，你们来了太好了！全村的人还有四里八乡他家的亲戚朋友都来了，咱宣传抗日也好，为他家添点喜气也好，这不是两好嘎一好了吗？”

“柳晋才？你们村儿的柳秀才？”于队长笑问道，“他娶媳妇儿还是他儿子娶媳妇儿？”

“你可不知道啊于队长，他家今天是双喜临门，爷俩娶母女俩！”王富贵的话让大家都大吃一惊。于队长哈哈大笑道：“还有这样的事？怎么听着像戏文里唱的啊？哪儿来的母女俩就一下嫁了爷儿俩？”

“逃难来的，要不咱这穷乡僻壤的咋会有这种好事？”

一队人叽叽喳喳进了村，老远就看见柳家大院里张灯结彩的，阿英从来没见过乡下人娶亲，好奇地一溜烟儿跑在前面，大门口一个老太太挓挲着双手拦她：“啥人家的小姑娘啊？你是哪边的亲戚？”

“我是来贺喜的呀，新娘子在哪里？我要看新娘子。”

“新娘子也好随便看的啊？不到揭盖头谁也不可以看。”老太太说着阿英半懂不懂的可爱乡音。阿英拱手道：“恭喜柳家双喜临门，新郎新娘两对新人，百年好合千年高寿，和和美美早生贵子——”她这一连串的贺词听得老太太高兴得嘴巴咧到耳朵根子上，一侧身就被这小丫头滑溜溜蹿进去了，逗得后面一群人哈哈大笑。

阿英当然没看到新娘子，新房的门关得严严实实，她再好奇也不好意思硬闯进去。

她和尤家三姐妹在厢房里化妆。她的妆很简单，用烧过的木条描了眉，用红纸洇湿染了红唇，又拍了腮红，换了一套老百姓穿的衣服，演一个小丫鬟。尤家三姐妹还在忙，她听着窗外的嘈杂忍不住跑出去瞎掺和。

前院里柳家摆了十几桌流水席，杀了一头猪，蒸肉的香气弥漫，馋得阿英直咽口水，她跑回厢房大叫：“今天有肉吃哦！”抽动鼻子咂着嘴自言自语，“可惜菜做得不对，梅菜的盐重了，肉皮没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