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骑在马上缓缓而行,心思却已是飞到了九霄云外。他最近总是能在周遭愈发躁动的风闻中,嗅出些天下骤变的气息,而类似的判断,又会将自己拽入进眼下这般难以自控的胡思乱想中。终于,在侍从的提醒下,男子在王府大门口回过神来。
每逢大议,王府前就总是这幅熙熙攘攘的景象。诸多的车马在街角处互相避道转让,甚至还会造成拥堵。其实,以男子的职衔,也可以乘坐一辆装仪不菲的牛车。然而,或许是为了淡化自己士族高门的出身,他每次出行都是骑马——甚至在自己潦草的家中,连挽畜与车辕都未曾购置过。
“楚季。”
男子刚刚进入府门,便被身后的一声呼唤叫住。一辆华丽的牛车慢慢驶离大门口,衣着同样光鲜的大员,正笑眯眯地朝向自己走来。
“评公。”皇甫真拱手施礼。
“楚季怎的只带一名仆从,两骑出行,未免难佑安全。”慕容评拉住皇甫真,朝着王殿边走边谈。
“这些年简约习惯了。再说,谁又能打咱一介寒酸士子的主意呢?”皇甫真当下已是位比侍中,不仅常年担任慕容恪的副手,在没有军务的时候,同样要辅助阳骛参理政务,可算得上是燕王府中正经的军政齐抓的核心幕属了。因此,寒酸或有其事,但绝不可能还有人会视其为“士子”。
“楚季可真会说笑。”慕容评也不当真,“知楚季高门大家,尤其看重声望,平日里轻财重义,也没多少田产附户。正好,咱那里有三四个汉人奴仆,身手说不上多好,却个个识得文字,不如就举家带户,赠予楚季了。总共也就十几口人,一百亩地。”
“评公美意,实在是……”
面对皇甫真一时的语塞纠结,慕容评似乎早就有了对策,立马很是坦诚地换了个套路:“楚季若有顾虑也无妨。这般,大议之后咱去和傅颜说,起码给楚季府上派去些禁卫。毕竟时局或有变数,注重些安全总没有错。”
“评公可已有确切消息?”
二人说话间已到了殿门口,且已论到时局,自然也就不会在意前面的客套了。
“估计不久,便要向南用兵了。”慕容评掩着嘴,略微点了点头。
皇甫真拱手谢过后,便与慕容评各自入了班列。他心想着,若短期内能够向南再取几郡之地,则迁都蓟城也是早晚的事了。这么看,还是有必要买上些挽马大车,省得搬家时要措手不及。
二人本已是到得略晚,不料在自己站定不久后,竟还有人匆忙地小跑入内。
皇甫真扭头一瞧,原来是中郎高开。这位担着辎重军械,每次总要亲查仓房的大管家,可是很少在这王殿中露面的。在与其点头示意后,皇甫真更是在班列的头前发现了封弈,这不免让他心头一震。
近一年里,随着燕王的身体日渐衰弱,国事已经完全交到了世子慕容儁的手中。其中,又以慕容恪主外,阳骛主内。而燕王曾经的谋主,燕国的国相,则几乎同步选择了避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直至今日,虽然还有些许杂音飘散在一些老城与坞堡之间,但对于像他一样的王府属臣来说,大家似乎已经适应了新的权力格局。那么,此时杵在身前正闭目养神的胖老头儿,以及身后正在整理衣冠的高参军,竟然同时现身于朝议,看来,慕容评方才的高深之态确是有根有据。他的心中,竟然滋生出了兴奋与期待。若是慕容氏有机会趁势入主冀州,那自己在龙城所能达到的成就,真的未必比不上身在长安的兄长。
果然,应和着众人复杂的心情,慕容儁与慕容恪二人一前一后快步入殿。
世子身着颇有僭越之嫌的褐色王服,面色却很是凝重,而他最为亲密的兄弟,则是一身戎甲装束,紧随其后——慕容恪不仅头顶鎏金盔,腰间更是挂着仪剑。
慕容儁在王座侧旁的座席前立定。
“诸位,邺城来报,石虎,薨了。”
老人急促而焦躁的脚步正契合着当下冀、并、青、雍四州,以及再往南数十个赵国城池中官吏将校们的心情。刚刚称帝不久的石虎一死,赵都邺城立马陷入了大乱。似乎每日都有不同的传闻飞出,真真假假的檄文与诏命更是层出不穷。此外,可以确定的是,建康的晋廷已经兵出淮南,而更令州郡担忧的,还有龙城燕国与姑臧凉国,亦不知何时,也会兵进河北与三秦。
不过,在姚弋仲的心中,阻挡北方慕容家早就算不得最重要的事项了。羯赵的暴虐统治已处于崩溃的边缘,羌人们也不必再指望邺城会为自己派出援军。
一切的迹象均指向了一个明确的结论——滠头已不可居。为此,他已派出自己的继承人姚襄领兵远袭,希望能在枋头的氐人们出动之前占据大河渡口,从而让自己能够带领部众,抢先占据关中之地。
然而,天不遂人愿,前几日已有败报传回。老人眼下倒是更为惦记爱子的安危,以至于方才一有姚襄返归的消息,他竟不顾年迈的病体,快步抢出屋院,几番都差点儿摔倒在路上。
“大都督。”姚襄望到了踉跄而来的父亲后,直接翻马跪地。而他的袍氅上,还沾着混有血迹的污渍。“末将无能,损兵过半,西进关中的道路皆被氐人扼住。贻误了大事,甘领责罚!”
姚弋仲伸手去架爱子的腋窝,可他日渐羸弱的气力已根本扶不起雄壮魁梧的姚襄:“早已得了回报,是那麻秋领兵于后袭击,若说过错,也是本都督拨去的兵将不足,才让贼子与蒲洪做成了夹击之势。快起来,咱们进屋说话。”
姚襄领了命,这才起身搀扶着父帅跨过门槛,返回府院之中。不少在街上观望的羌汉民众见了此景,无不心生怜爱,甚至此刻的叹息与呜咽,将伴随着这段父子佳话,在不久之后传遍河北的郡县。
等回到了柔软的座榻之上,姚弋仲先是接过一碗果浆,才渐渐平复了自己的喘息。“为父方才的话不单是说给外边人听的,这一仗的安排确有我的失策。
可惜,才刚得的线报,陛下薨逝后不久,慕容皝便也病重在床,龙城的军务,亦尽皆停下了。若早有此消息,为父大可撤回北面的驻军,一并交予襄儿。枋头这一战,咱们未能倾尽全力,一场惜败,也算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