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溶月没想到,敢情当县官还得管这等琐碎闲事!再一转念,她不由有些担心:想朝颜入王府大概也有一个多月了吧?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难见娘家人。朝颜年纪轻轻做人侧室本来就难,如今正室又率先有喜,只怕妹妹那样心高之人,更是日子煎熬……
姊妹一场,纵然朝颜从来轻视于她,柳溶月还是拿朝颜做妹妹关怀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眼见大人蹙眉叹息,赵县丞错会了意思,他摒退了左右,待诸人悉数走净,赵县丞才低声说道:“我知大人为钱犯愁。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秦王势大,他府里的差事咱们可不敢敷衍塞责啊。”
柳溶月茫然抬头,她本想问这如何是个花钱的差事?
但是想起苏旭的教诲:做大人,主意需找下面要。你说得越少,他们端出的成例越多。做人不可自曝其短,为官之道就是拿好主意。你要是不明就里,不妨脸色阴沉,下面人自然上赶着为你说明。
果然,见堂尊还在沉吟,赵县丞连忙细细为她解释:“我明白大人的难处。想普天之下,也就宛平、大兴二县守着京城,才有这等难差需办!”
柳溶月想:找个奶妈儿很麻烦吗?哪个大户不雇奶娘的?
看大人还不说话,赵县丞翻出衙内公文:“东安门往北的礼仪房,乃是内庭宣召选养奶口之所。向为内庭太监所掌,按本朝旧例,每季精选四十名奶口养在其内,以备内庭不时之需,算坐季奶口。又宛平、大兴二县需官选八十女子名备选,是点卯奶口。季终更替。这些奶口均需出身京县、家世清白、面目周正、年十五以上、二十以下,夫男俱全,生第三胎仅三月的方可。还需经稳婆验看,内无隐疾、奶水充裕,才能入选。”
赵县丞话没说完,柳溶月已倒吸一口凉气:朝廷每仨月就要换一百二十名哺乳的妇女待选?更别提还要十五以上、二十以下,夫男俱全,生满三胎?这差事可不太好办!
可这还没完,她就听赵县丞继续为自己讲解:“好在宛平、大兴二县人口众多,只要将差事狠狠压给保正,奶孩子的女人还是能寻得到的,只是朝廷总要给每人一份口粮器物。”
说着,赵县丞翻阅账簿,指点诵读:“每位奶口,每日支领米八合、肉四两,每年更番什物、每季吃穿杂项,譬如供应奶口的木炭,每年就需要一千八百斤、银柒两贰钱。更别提衙门还需为奶口提供瓷盘、瓷碗、竹箸、砂锅、水瓢、扫把、木盆、马桶、簸箕、笤帚……春供布帘、夏给蒲扇、秋换炕褥、冬备火炉。以去年为例,宛平县为这些奶口妇女总共出银肆佰壹拾玖两伍钱捌分。更别提倘若这些妇女如有选入大内者,还需高髻新衣、宫装以进,这些衣裳行头,也要着落在咱们县脑袋上。”
听到这里,柳溶月脱口而出:“咱们的家底儿才不过三千两!”
赵县丞点头诉苦:“即便宛平、大兴出了这些银两、器物,内庭有需,也未必寻得着合用的乳母。”
柳溶月瞠目:“不是有一百二十名待选么?还挑不出满意的?”
赵县丞哭丧着脸点头:“自本朝文宗显皇帝这几十年来,皇室子嗣不丰。备选奶口无所事事,拿钱混事儿。坐季奶口即便给拘到礼仪房里不许出来,也不过受困三月。何况点卯奶口在家居住,那是白拿一份钱粮。何人不愿?如此民间女子生了三胎,家人走门子、送礼物,要谋此差的不在少数。年深日久,反正是备而不用,选进奶口竟成了生意。所选妇女,纵然年纪老大、儿子好高,还赫然在册的并非绝无仅有。更有这些年来,宫中所用乳母门槛越高,娘娘们嫌弃乡野村妇粗鄙痴愚,都爱以知书识礼的大户媳妇入内,所以那些奶口备了也是白备!有事还需重金购买。这回秦王府要奶口,自然更精挑细择,您看着吧,这回不破费三、五十两银子,断寻不到他们合意的乳娘!”
柳溶月摇头:“那也用不得三十两!当日我爹为我买的奶娘,略微识字、针黹也好,才值十六两银子。”
赵县丞叹气:“大人有所不知,入宫奶口与官宦人家的奶娘大有不同。奶口一但入选进宫,这辈子别夫弃子,寻常就出不来了。这是明知道朝廷用不上,大伙儿才打破头去应差,一旦知道可能备选,各个避之唯恐不及。不信您看明天就有报病的,所以说这差事难办呢!”
柳溶月听了这话,眉头皱得更深,她知自己奶公后来到了柳府做事,奶娘的儿子长大做了爹爹长随。奶娘在世之日,倒是一家团圆的。她是真不想为了办差,弄得人家妻离子散。
赵县丞看大人面露不忍之色,只得好言宽慰:“大人,话虽如此,差事还是要办。只盼着咱宛平妇女选不上罢……”
柳溶月没想到在家挨了顿打,出门还碰到这么个晦气差事,心里更添一层愁苦。
她知道奶口之事是因循旧例、争不出来的,只好问些其他大事:“县丞,我虽然刚做了一个月县官,然库银不充,入少出多,也是台面上事。咱们可有什么法子开源节流么?来日还有迎接玉贞公主的差事,眼下修葺馆驿,也是大笔开销。真等公主驾到,必然还有一番花钱如流水。”
赵县丞经手钱粮有年,自有无数心得体会,难得这位大人敏而好学,开口下问。他自然滔滔不绝,说出了一番极长的话……
柳溶月听得点头不止,她这才知道,原来做官行政还有这么多门道可讲。
等两人说完了这些公事,天色已近黄昏,柳溶月便和赵县丞并肩向后宅走去。
赵县丞居家小院儿在见月堂西,不需柳溶月那般深入内院,走不得几步就到了。
见堂尊竟期期艾艾将自己送到家门院口,赵县丞知道大人是不敢回家。回想今日之事,他也有三分好笑:“大人,小的冒死说一句,若论今日之事,竟是您孟浪了些!不过四个取乐女子,太太打发了就打发了,似这等大家调教的歌娘舞女多半呆板无趣。来日下官陪您去本县青楼领略风光,那些姑娘才叫活色生香,你我才好放浪形骸,骸,嗨……嗨哟!”
可怜赵县丞话未说完,已被乌黑木门内伸出的纤纤素手捉住了耳朵,他连声哀叫:“太太!太太不可如此!苗氏!堂尊大人还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