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毛发悚然。
贾诊忙厉声叱问:‘谁在那边?’连问几声,无人答应。”
这“长叹之声”,令人悚然。我读书有如庄稼汉进城,见啥奇啥,见啥问啥。其实古时庄稼汉又何尝不也如此,不闻夫“新亭伧父,一往扬州,逢人共语,语便态出”。我把这“长叹之声”横看竖看左看右看,看它怎竟有如此魔力,令人悚然?
不妨咬文嚼字:“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贾珍忙厉声叱问”(“叱问”而又急忙,沉不住气也,色厉内荏也)“连问几声,无人答应”(好个“此时无声胜有声”)“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说得合乎情理,想是家里下人慑于贾珍“厉声”
之威,悄悄溜之乎也)“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就是由于这“长叹之声”的地点是在祠堂之旁,时间是在三更时分,引发了尤氏的“有人”说和贾珍的“无人”说。
各有其理。
我且替尤氏的“有人”说帮帮腔。你珍大爷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紧靠着祠堂、没有下人的房子,就能一口咬定无人到此?比如说那个被人塞了一嘴马粪的焦大,不早就嚷着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么,“每逢佳节倍思亲”,也说不定悄悄来祠堂“上访”哭太爷来了。可是祠堂的门锁着,进不去。墙这边的猜枚划拳声听得一清二楚,趁着酒兴,张口欲骂,想起了那一嘴马粪,赶紧闭嘴,“长叹”一声了。我编造的“焦大”说,贾珍听了当然又要说是“胡说”,可我这“胡说”,莫说贾珍,就是那“索隐派”“考证派”也未必能驳得倒,除非拿出“焦大死了”的确凿证据,让他们一页页去翻检《红楼梦》去吧。
尤氏你且莫以为得了理,我再替贾珍的“无人”说帮帮腔。你往下读:“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这“风声”,这“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为何不早不晚恰恰出现在“长叹之声”和贾珍大爷厉声叱问之后?为何这么凑巧?你能把这“凑巧”的个中道理说得个严丝合缝?
横看竖看左看右看的结果,“长叹之声”引起的“有人”“无人”
的议论,纵使议论三天三夜,也终是似此又彼、似彼又此,就是这个“似此又彼、似彼又此”令人悚然。
岂只“悚然”,其似此又彼、似彼又此之无可捉摸,不亦冥冥中之一股怨气,这怨气冲天、冲地,更冲人心,对贾府不肖子孙而言,不亦金人秋泪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