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凤姐得知贾琏偷娶尤二姐之后,把兴儿叫到面前:“好小子啊!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啊!你只实说罢!”
不提尤二姐,只说“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啊!”这是和兴儿斗心眼儿,瞎子捉贼,乱喊一通,说不定能诈出点儿别的事儿来呢。兴儿早吓软了,不觉跪下,只是磕头。凤姐儿道:“论起这事来,我也听见说不与你相干,但只你不早来回我知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实说了,我还饶你,再有一句虚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几个脑袋瓜子!”
先说“与你不相干”,让兴儿丢下包袱、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
接着又:“但只你不早来回我知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虽然“与你不相干”,但是你也有错,又拉又打。最后:“你要实说了,我还饶你,再有一句虚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几个脑袋瓜子!”给兴儿摆出了道,到底是哪头炕热,你自己去掂量吧。话不多,威慑力不小。
兴儿虽战战兢兢,也留了个心眼儿,不傻装傻,朝上磕头道:“奶奶问的是什么事,奴才和爷办坏了?”凤姐听了,一腔火都发作起来,喝令:“打嘴巴!”旺儿过来才要打时,凤姐儿骂道:“什么糊涂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吗?一会子你再各人打你的嘴巴子还不迟呢!”那兴儿真个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
让兴儿自己打自己嘴巴,凤姐以为如此惩罚最为解气。可阿Q别具只眼,他认为“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心满意足地得胜了。“机关算尽太聪明”
的凤姐儿,知乎,知乎!
凤姐儿问道:“你二爷外头娶了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兴儿见说出这件事来,越发着了慌,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磕的头山响,口里说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凤姐道:“快说!”兴儿直蹶蹶地跪起来回道:“这事头里奴才也不知道。就是这一天东府里大老爷送了殡,俞禄往珍大爷庙里去领银子,二爷同着蓉哥儿到了东府里,道儿上,爷儿两个说起珍大奶奶那边的二位姨奶奶来,二爷夸她好,蓉哥儿哄着二爷,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凤姐听到这里,使劲啐道:“呸!没脸的忘八蛋!她是你哪一门子的姨奶奶?”
兴儿也真真是个榆木脑袋,明明眼前站着个“琏二奶奶”,偏偏再来个“二姨奶奶”,这不是以那个“二奶奶”给这个“二奶奶”添堵?怎不拐个弯儿说,连阿Q都懂这一套,把那个事说成“困觉”哩。
再接着往下看,兴儿又回道:“珍大爷那边给了张家不知多少银子,那张家就不问了。”凤姐道:“这里头怎么又扯拉上什么张家李家咧呢?”兴儿回道:“奶奶不知道,这二奶奶——”刚说到这里,又自己打了个嘴巴,把凤姐儿倒怄笑了,两边的丫头也都抿嘴儿笑。
同样的一句“二奶奶”,既招凤姐骂,又怄凤姐笑,“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也。
姜白石有言:“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出入变化,不可纪极。”
此语意在论诗,实则亦可论文、论小说……“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忽正忽奇,一惊一乍。兴儿一句“二奶奶”,立即惹得凤姐大骂,这不是“一波”已起?此波未平,兴儿说走了嘴,又来了同样的一句,这不又是“一波”已作?按说凤姐更要一骂再骂了,可是反而笑了,这不是“出入变化”?而变化之因却又稀松得很,那兴儿只不过用手接触了一下腮帮子。
是编造的么,不是,是生活中的人和人、人和事诸多矛盾阴错阳差搅混在一起而生发出的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可笑的或可哀的戏剧性。把这如实地表述出来,按评论家的说道,就是“绝俊之笔,运以绝圆之机”。
兴儿的一句二奶奶,逗人发笑,仅是其表。实则深刻地揭示出了主子和奴仆之间的尔虞我诈。虽只几句话,转折忤合,有尺幅千里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