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阳被乌驼山的黑幕吞噬之前,王村走进一家破破烂烂的小旅馆。老板与他的年纪差不多大,听口音是当地人。见他进来,便笑眯嘻嘻地迎上前,问道:“师傅是常住呢还是住一晚就走?”
王村没正面回答,他说:“房费咋算?”
老板仍没放下先前的话题,坚持说:“看你常住呢还是就住一晚,常住的话,每月二百块钱,临时的每晚十块。”
王村说:“那要住半个月呢?”老板说:“半个月也是二百。”
王村想,这账是咋算的?核桃枣子一个价。但他又不能保证住一个月,如果他干得好,顺风顺水的话,顶多十天后他就会像哈闰平他们那样,也去租间房子,毕竟有个属于自己的窝住着舒服也安逸。他说:“那我就先住一晚吧?明天再看情况。”
“有啥好看的呢?每天收你十块钱,被褥都是新的,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呢?你别看我这旅店外表残破,但它里面干净呀。外表是不敢收拾嘛,这镇子一天一个样儿,谁知道我这店包括这条街还能存在多少天呢。”
王村说:“那就这样吧?半个月给你一百行不行?”
老板瞪了瞪坐在旁边低头嗑瓜子的女人,看来,她才是这里真正的老板。女人的手仍在与嘴密切配合,却冷不丁从连贯的嘎嘣声中挤出一句话:“好啦,住下吧。”
王村交了钱,被领到走廊尽头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里。刚一推门,
老板便摁亮了灯,王村一看,床和铺盖确实很新,缺点是闭塞、通风不好,只有临街的一扇小窗户开着还不足半平方米大。老板客客气气地介绍说:“这里原先是堆放杂物的,这不是客房紧张嘛,最近才拾掇出来。你也就别挑剔了,钱少嘛,可话又说回来了,出门在外,挣一个还不如省一个。而且这屋子还有个好处,就是警察查夜从不进来,他们短期内还不知道这里面住了人,你想干啥就干啥,清静。”
王村打了一壶开水,洗了脚,刚上床躺下就有人哐哐哐敲门,他心想:清静个屁啊,这能叫清静吗?
哐哐哐的敲门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不论来者何人,所谓何事,开门是必须的,作为漂泊者,外乡人,就目前来说,有必要与人接触,广交朋友,只有这样,他的路才能越走越宽。
来人的年纪与他相仿,大高个,刀背脸,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发质很好,浓密的长发黑白相间,使那张刀背脸显得更窄。他的左腿有点跛,走路蜻蜓点水似的特别打眼,大概知道自己那条腿容易成为焦点,便事先解释说:“小儿麻痹,娘胎里带的,嘿嘿,让兄台见笑了。”说完,他举了举右手上的酒壶和左手上摞在一起的两个杯子,笑嘻嘻地说:“夜长,睡不着,估计你也是,出门人,特别是前几天,都因为换地方影响睡眠,来吧,咱哥俩喝两杯。”
王村狐疑地看着来人,不明白他为何整这一出,是这里的地方习俗,还是此人的交友之道?他不得而知。
来人见王村诧异,便连忙介绍说:“我姓孔,名嗣,是孔夫子七十三代后人,周围的人呢,都习惯叫我孔四,实际上我就弟兄两个,不过,你也可以这么叫。”
王村一笑说:“兄弟真幽默,嗣与四同音,这还用你允许呀,说吧,为啥找我喝酒,咱俩也不熟呀?”
孔四说:“兄台此言差矣,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来来来,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嘛。”
王村更加疑惑不解,他眨眨眼睛,经过重新审视,仍觉得眼前这人充其
量就是个其貌不扬的懒汉,甚至还有些令人生厌的邋遢,但他却谈吐不俗,说出的话一套接一套的。
见王村干瞪眼不说话,孔四忙摊开端着酒壶和酒杯的双臂转了半圈说:“我哪里不对吗?”
王村支吾说:“没有没有,兄弟口才好,说话文绉绉的,像你这样有学问的人,能屈尊舍下,兄弟我倒是受宠若惊了。”
这就叫近墨者黑,还没聊几句,言谈间,王村也带上酸味了。孔四说:“我住你隔壁,这就叫远亲不如近邻,茫茫人海中,我们不光栖息在同一屋檐下,而且仅隔了一堵墙的距离,那就借这壶酒,祝我们相处愉快,好运连连。”
两个素昧平生的人越聊越深,酒也越喝越浓。当然,这一切只表现在孔四的情绪上,王村只是顺势迎合,他也是在大场面上混过的,深知“开口不拒上门客,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孔四这人并不讨嫌,唯一让他难受的是孔四只干喝酒,而他却习惯了以菜压酒。好不容易喝到了壶中空空,孔四又提议去他屋里坐坐,顺便参观一下他的工作室。尽管王村早就有点困了,但是一抬脚的事儿,他也不好推辞,同时他也对“工作室”三个字产生了兴趣。说是工作室,其实也就是一个单间,呈三七开分为一里一外的样子,前
半间宽大,没什么家具,但在顷刻间,便有一股浓烈的纸熏味和墨香味冲入鼻孔,给人一种书山学海般的灵魂触动。遗憾的是王村不懂书法,只听孔嗣兴致勃勃地说,这是临的二王的,兄弟知道二王吗?
王村一脸茫然,竟支吾着无法回答,孔四说:“他们是王羲之和王献之。”王村附和说:“哦,听说过。”孔四的兴致未减,接下来他又相继介绍了颜真卿的楷书,还有魏碑等,这都是他临了多年的帖子,就像他种出的庄稼一样自豪。但是,王村眼里所看到的,除了纸还是纸,这便是隔行如隔山。当然,这种纸山墨海的事儿,他不懂或似懂非懂都可以理解,他现在最该懂的,就是如何横平竖直地把砖垒好,全心全意地把灰抺好,至于文化,诗和远方,他也想涉足,也想提升,但这些并不像生存那样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