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管住自己的腿而已。她走到宿舍与大门的中间位置时停下来说:“金叔,让他进来吧。”
进了屋,马兴顺手带上的门又被陈妍拉开了。门口树上的那几只麻雀仍然在,不过已变得很安静,好像它们已顾不上争吵,黑豆似的小眼睛随着脑袋摇来摆去,似乎是想亲眼见证一下这段爱情是如何拉开序幕的。
陈妍心里清楚,工资表只是马兴美丽的借口,但她还得顺马兴的路子往下走,她不敢也不忍心揭穿他,那样就会变相地逼马兴说出要说的话,或给马兴的话题开了头,她一指凳子说:“你先坐,工资表我马上给你画好,人名和金额你回去自己填。”
马兴已领教过了,知道那个看校的金老头眼里不揉沙子,若时间长了,他肯定会来搅局,至少也得下逐客令或以天色不早为由劝他离开,所以他觉得不能把时间耽误在无关紧要的工资表上。
从小到大,也就是这一刻,马兴才真正感受到时间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弥足珍贵,他一改平时的嬉皮笑脸,扑通往地上一跪,陈妍立刻就慌了,她吃惊地说:“哎呀,你这是干啥呀?快起来吧,学校里还有人在呢。”
马兴将脑袋一扭说:“有人就有人,有枪我也不怕。”陈妍无奈,为了避嫌,她赶紧把门关上了。
马兴鼓足勇气说:“小陈老师,我喜欢你,而且,我不能没有你,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说真的,我也曾嘲笑过自己,试图别去想你,但我失败了,我真的做不到,尽管我啥也不是,但我会对你好的,我保证。”
“说完了吗?”陈妍没好气地问。
“说完了。”从语气上就能听出来,马兴很轻松,像刚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一样如释重负,剩下的,爱咋咋的。
原本陈妍是想在马兴尽情表白之后再扫他的兴,然后狠狠挖苦他,这也算给他预设难题,让他知难而退,但在马兴抬起头的那个瞬间,她突然发现,马兴的眼睛是湿的,有一汪晶莹的东西在打转并试图从眼眶里溢出来。这使得她心里那把磨了又磨的锋刃突然打卷了,这可是守护心灵防线的利器呀,它却失去了威力。她断定,她的心已无险可守,不过好在她还可以挣扎。而且她也没有料到,自己是有一点在乎马兴的,不然马兴心里疼痛的时候她为何也会跟着疼痛。
陈妍不满意自己遇事的表现,于是给自己打了零分,退一步讲,她在乎马兴只是感情上的,但感情并不能完全左右关系的走向,这一点她是很理性的,她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呢,有话起来说,别这样,行不?”
马兴眼皮子往回一合说:“不行,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行!你跪着,我叫金师傅过来。”
见她伸手去开门,马兴便一骨碌翻起身挡住了她,但是就在马兴刚想往那张小床上坐的时候却被她制止了,女孩子的睡床是敏感的禁区,于是她一指椅子说:“坐那吧。”
马兴也知趣地坐回椅子上,尽管忐忑,却又不失时机地说:“我真是……”“得!打住。”不等马兴将话说完,陈妍就抢先打断了他,并提醒说:
“马兴你听好了,闲话说再多也没用,我父母培养我这么多年,容易吗?别说鸡窝飞出金凤凰了,最起码,也得有个安稳的家庭吧?你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梆槌的,你想,他们会答应吗?”
按说听了陈妍的话,马兴应该识趣地放弃了,但他仍在装腔作势,脖子一梗说:“父母是父母,你是你,再说了,爱情是不分高低贵贱的。”
这样的论调太老套了,陈妍听了,只能苦涩地一笑,她说:“我真被你的天真给气疯了,你一个上墙垒砖的,从哪里弄来的这些词啊?言情小说看多了吧?告诉你吧哥,贫贱夫妻百事哀,婚姻从来都是油盐酱醋茶,很现实的。”
尽管陈妍的话不中听,甚至还暗含着挖苦的意味,但马兴的情绪依然温和,他是这方面的老手,知道谈恋爱就跟谈判差不多,只要还能坐下来谈,就说明路还没有完全堵死,还有达成共识的可能性。他看似装傻充愣,实际上很清楚陈妍在嫌他什么,或者说,她想要什么,她想要的,无非就是对未来生活的保证。于是,他反问道:“贫贱?你是说,我不能给予你想要的生活是吗?”
陈妍习惯性地撇了一下嘴,跟着耸耸肩,说:“嘁!这还用问,你能吗?”他确实不能,或许他认为自己能,然而生活从来都不是靠想象,而是靠
看得见的实力。这一点,到目前为止他肯定拿不出来,而陈妍却是个真实的存在,她就在那里摆着,任何人都能看得到。马兴的脸火辣辣的,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不过这并不等于他会彻底放弃,为了掩盖自卑,他发出了虚妄的狂笑,并强调说:“我提醒你,小陈老师,别门缝里看人,我承认,我是个卑微的农民工,现在一无所有,但我有我的发展优势,我们都还年轻,要以发展的眼光看待未来。不是吗?”
陈妍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这时候,她不得不佩服马兴的口才和处乱不惊的心理素质,也发现马兴其实很可怜,但他坚韧的一面又很令人扎心,她的心一软,便觉得马兴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形象上没得挑,理想和抱负他也有。她盯着马兴的脸看了很久,竟然还鬼使神差地流露出一丝期待的光芒。她想,每个人前边的路都是黑的,或许这小子真是个生活的弄潮儿。于是,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追问说:“我倒想听听,你的优势是什么?”
“当然是自由的发展空间了。”马兴的回答顺口就来,可见这些答案早已在他脑海里酿就并储存了很长时间,但陈妍觉得空洞,她漠然一笑,表示不明白。
马兴进一步解释说:“就因为我是农民,所以我是自由身,一不用辞职,二不用下海,尽可以大胆地创造未来,只要不信邪,不违法,沿着既定目标去努力,就能创造出理想的生活。”
陈妍觉得,这小子的未来尽管都还停留在理论上,但是有想法总比没想法强,就算是画大饼,也应该给他点时间让他画圆了。她追问说:“还有吗?”
见陈妍来了兴致,马兴也激动地打开了闸门,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有啊,太有啦,我是瓦工,靠下苦过个小日子还行,但那样必定会委屈你,所以我的人生志向就是踏实前行,从瓦工到包工头再到开发商,要一步一个脚印,为了你,这辈子我即便苦死累死,也会努力完成这个目标,请你相信我,好吗?”
好一幅美丽的蓝图啊。陈妍被忽悠得快要虚脱了,继而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惘之中,她仿佛看到一幅幅有钱人生活的画面已经在不远处铺开了……镜头一:马兴开着豪车,载着她和孩子郊游回来,车缓缓驶入小区,停在一栋别墅门口,他们惬意地拉着孩子的小手,嬉笑着进了家门。镜头二:周末,一身珠光宝气的她逛完商场,立于橱窗前,一边自我陶醉,一边等马兴开车来接她回家……
对于这样一种婚姻生活,她太满意了,这一份满意,能使她忘却工作的琐碎以及身体的苦痛,这些,恐怕是那个小公务员给不了她的,当然,马兴暂时也给不了她,但晚些时候,马兴或许能给她奉上这一切。
一想到“或许”这个词,陈妍醒了,因为“或许”就等于不确定,她的臆想也就此搁浅了,但目光聚回时却依然蓄满了希望,她坚信爱能发电,爱就是动力,在爱情面前,一切皆有可能。既然马兴这么爱她,自然会为她加倍努力。于是她打算骑驴看唱本,同时也给马兴留一丝甜头和一丝盼头,好让他的翅膀先扇一段时间,看能飞出怎样的高度。她不温不火地说:“马兴啊,我说话你可别不爱听啊,就你目前的状况俺俩也只能做朋友,做好朋友也行,你看,我年龄也没多大,加上我刚参加工作不久,还打算趁年轻再自修个学位呢。所以吧,我还不能找对象,这一点请你理解,不过既然是好朋友,我还是很期待你走得更远更好。现在离暑假还有三周时间,也就是说,到下学期开学总共还有两个月,这六十天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希望我在新学期到
来时能看到一个全新的你。”
她没提那个人,在这点上,说她无耻那是过了,但说她缺乏诚意却一点也不为过,脚踩两只船,沿途看风景,这也不是一个人民教师该干的事情,但她就这么干了。
马兴就像小学生接受教育一样乖巧地频频点头,他已经很满足了,毕竟刚起步,他的期望值也没那么高,况且陈妍的心门已为他留了一条缝。从家里往来走的路上,他在心里就已经预设了两个结果,不外乎被挡在校门外或被骂出门外。但这些不但没有发生,而且陈妍还给了他一分期待。他知道,改革开放三十年后的一切天天在变,面对这样健康向上的大环境,不论群体还是个体都已经吸足了养分,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在寻找希望或向着希望奔跑。马兴很庆幸他播下了一颗种子,而这颗种子实际上是一副担子,一头挑自己的幸福,一头还得挑陈妍的念想,为了陈妍,他必须负重前行。然而每个人的发展都有自身的轨迹寻,努力固然重要,但同时还需要资源和运气,时髦点说,就是机遇。好在,马兴已有了融入大环境的眼光与方向,所欠缺的,永远都是机会。时光的脚步不会停滞,而马兴的压力也在逐渐增大,因为改变命运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也就是说,命运之神并没有在这个重要阶段眷顾他,但誓言却一直紧追着他的屁股。他什么都没有找到,六十天就即将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