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来马兴是疲惫的,他的身心,已成为苦恼的载体,而这些苦恼又是他自己拼命搅在身上的,所以怪不得别人。眼下他开始后悔了,他甚至觉得年初就不该来乌驼镇。如果不来这里,他就不会认识陈妍,自然就摊不上这么多麻烦。
陈妍是他的心病,现在看来,还是个麻烦制造者。陈妍就如同一团乱麻,而且越揉越乱,近期他甚至都害怕见她,但是又不能不见,这就是他的软肋。他希望在见面后能听到令他心花怒放的消息,又怕她提出让他难以接受的条件,所以走进清水公园的时候他一直魂不守舍。这是他们定好的地方,他们好久都没在一起了,不是他不想,而是陈妍的兴致不高。
与过去一样,还是他先到。他蹲在一片衰败的郁金香花田边等她。扫秋的天气,考验着他的抗冻能力,这时节的衣服不好搭配,穿厚了提不起精神,穿薄了就得挨冻。他心焦地抱着膀子,一眼望去,公园里凄凄惨惨、人迹稀疏,脱去部分叶子的白杨和针松的枝条沐浴在软绵绵的秋阳里,很快便带给他一种别样的伤感。
陈妍的身影越来越近,她穿了件韩版的长风衣,这与她平时的风格大相径庭。见到马兴的那一刻,陈妍的目光有些异样,似乎感觉到今天少了点什么。这也难怪,过去每一次相见,马兴都或多或少、不论贵贱地买个礼物,至少,也得举一束鲜花,但今天他却两手空空。马兴是刻意的,他不想再惯着陈妍,自从陈妍对他母亲表示不屑的那一刻起,他就对他们的关系有了新的审度,也就是说,陈妍并不打算接受他的全部,而他的老妈又是他生命重要的组成
部分,要让他从中做选择,他会理所当然、毫不犹豫地选择老妈。所以他来前已打定主意,他必须将球踢回去,让陈妍做抉择,反正老妈是个底线,她看着办。陈妍仍阴沉着脸,每次她都是这样,都是一副讨债者的表情,马兴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能让她的面容得以舒展,但这次马兴啥都没做,就一直陪着她沉默。最后,还是陈妍憋不住了,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怎么,嘴让驴踢啦,一句话也不说。”
马兴也冷漠地说:“你说吧,我听着。”“我怀孕了!”
马兴猛地调转头,目光狐疑地落在陈妍身上,老半天才努出一句:“真的假的?”
陈妍又剜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叹了口气说:“我倒也希望是假的,是医院搞错了,但命运就这么捉弄人,他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说完后陈妍便扭过脸,从背包里掏出纸巾。
马兴惭愧地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与懊悔。他想到了一个月前自己的卑琐行为——拿大头针将避孕套扎了洞,这件事让他抑郁至今,仿佛亲手在自己心里打了个结,但他又觉得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好的方法,为了拴住陈妍,他只能这么做,也只有这一招,才能让陈妍在考虑与他分手时有所顾忌,现在看来,被拴住的并非陈妍,而是他自己。他连清了几下嗓子,试探性地问了句:“你打算咋办?”
“什么叫我打算咋办,看你这话问的,好像跟你没关系一样。”陈妍没好气地说。而马兴仍懊悔地垂着脑袋,他想扇自己耳光,但是手抬到一半又无奈地放下了。这孽毫无疑问是他造下的,只是手段、细节和目的却难与人言,尤其不能让陈妍知道,否则他这辈子都无法在女人面前抬起头来。他说:“咱商量一下,看这样行不行?依咱目前的条件,无论如何都不适合生孩子,那就找个好一点的医院,做了吧。”
“啥!”陈妍猛地跳起来,指着马兴的鼻子,眼睛里闪着失望的泪光。
尽管她一直认为与马兴之间的恋爱是一时冲动造成的恶果,对她来说,快乐幸福的时刻少之又少,但对他马兴来说何止是祖坟冒了青烟,简直是祖坟爆炸的节奏,可他呢?
马兴的表现确实令陈妍感到意外,她本想扇他,但转念又觉得目前他们并没结婚,施以家法也该是结婚之后的事情,现在逼得太紧恐怕会适得其反,于是她又气呼呼地坐下来说:“马兴,我可真是小瞧你了,我原本以为,这意外的珠胎暗结对你而言是根救命稻草呢,没想到你反其道而行啊?行,算你狠,但我告诉你,这娃我要定了。”
马兴也像先前的陈妍那样,被惊得一蹦子跳了起来,但他很快又觉得陈妍在拿他开涮,便赔上笑脸说:“别闹了,我知道你说的气话……”
“我没心情跟你闹,这是我真实的想法,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即便和你分手,我也得把他生下来。”
“为啥?”马兴问。
“不为别的。”陈妍说:“就因为他是你马兴的种,我是这样想的哈,如果生个男娃,如果他像你,将来是不是很帅?”
马兴说:“哦,然后呢?”
陈妍说:“然后,该咋办就咋办呗。”“咱说点正经的有用的行不?”马兴说。
陈妍忽闪着大眼睛盯着马兴看了好久,又温情地往他身前靠了靠,说:“事已至此,咱们就结婚吧,既然这孩子怀上了,就说明这是天意,这命,我认了。”
确定了陈妍不是在开玩笑之后,马兴彻底蒙了。他觉得自己这一年太难了,简直是一步一个坎啊,自从认识了陈妍,就没有顺风顺水的时候,好不容易放下了,这又来个挡路的,报应啊?但他仍不相信陈妍会一条道走到黑,再说从以往的情形看,她也没那么大的耐性,首先这不光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而是牵扯着两个家庭,特别是她的父母还有七大姑八大姨们,其中她姐姐两口子就是最难闯的关口,一想到这些他脑瓜子就嗡嗡的。看他一筹莫展,陈
妍反过来安慰说:“我知道你有压力,但你是男人,关键时刻得挺直腰杆,担起责任。”
马兴的双手一直死死抠在头发里,听完陈妍的话后才慢慢松开,他也突然觉得自己作为男人确实不该这样,不就是分手的图谋被粉碎了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但他就是不相信刚才的那个理由,他的基因有那么重要吗?他是长得可以,但并不稀缺,所以陈妍的话并不可信,他说:“宝贝,你能说句真话吗?告诉我,你执意留这个孩子,到底为什么?”
陈妍说:“好吧,首先呢,我确实想生个和你一样的宝宝,再者呢,我父母虽也都是乡下人,他们很传统,认死理,而且都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倘若知道我怀了孕做了人流,那就是晴天霹雳,会死人的,你知道不?”
“至于吗?”马兴说。
陈妍说:“怎么你还不信是咋的?不管你信不信,这对你来说,无疑是一次机会,你要想把握这次机会的话那我就退一步,跟你对付着过了。不想把握也没关系,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想继续就来找我,想分手就自动消失。”
马兴彻底了,他原本就没有多大底气,加之现在情况变了,肚子里又多了个扯心的,别说他了,是个人都得认。他面带歉意又不忘动情地将陈妍揽进怀里,这样仍觉得不够,于是又将陈妍柔软的身子倒翻过来,时而抚摸她额头的刘海,时而亲吻她的脸颊和嘴唇。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恨怀里的女人,不恨她是因为她没错,她的向往,她的追求,跟其他女人的向往与追求没什么不同,所以要说有错,也是他马兴的错,是他没本事。更主要的是,他没有像陈妍那样从小刻苦读书,用知识改变命运。吻完陈妍后,他的眼窝湿了,带着哭腔说:“亲爱的,我舍不得你,虽说在这半年时间我心里充斥着烦恼和压力,甚至还有痛苦,但你给我的幸福仍够我回味一生。人贵有自知之明,说到底,还是我配不上你,这样吊着你不放,对你太不公平了。再说,我现在没事业,没经济基础,可以说要啥没啥,就算你真的在乎我,对我死心塌地,我又拿来什么娶你呢?”
陈妍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摸着他右侧的脸颊,很显然,他刚才的那一番话并没有令陈妍退却,她说:“我们家在镇中心有套房子,不是很大,也就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是今年开春买的,证上是我的名字。我父母就两个女儿,晚年注定是要跟着女儿的,所以他们认为,花自己一辈子的积蓄买的房,将来住着也心安理得。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可现在看来,逼你没用,逼死你更没用。但是大力有人出了,装修就得靠你,反正你自己会干,我顶多负担材料方面的费用,好在这些年我还攒了点私房钱。房子的问题一解决,剩下的也就是电器、家具以及办婚宴的费用,这个也得你来了。还有,你得尽快把你妈安置好,因为结婚后我父母要和咱们一起生活,虽说他们大多数时间仍住在乡下,就算偶尔过来带带孩子,两亲家搅和在一起,也难免会产生矛盾,继而影响咱们的关系。再说婆媳是天敌,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和你妈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
马兴没再说话,他将陈妍的身子扶正,然后抬脚就走。陈妍呵斥一声:“站住!怎么,长本事了是吗?”说完后她拉开包,掏出医院的化验单说:“这个你拿着,回去好好掂掂它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