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颠倒岂能长久?天和帝不过顺天而为,拨乱……”
同僚忙打断他:“陈兄慎言!”
说嘉宁帝是阴阳颠倒,还什么拨乱反正,那将新君置于何地?庄晏宁只消将这番话原封不动面呈天子,陈鉴人头不保。
陈鉴在冷板凳上任劳任怨了几年,补缺补的亦不是六部要职,他心有怨怼,又是个直性子,这会儿才觉失言,冷汗已惊了一身。
忙环视屋内,只见魏游等内侍皆低眉顺目,不发一言,再看庄晏宁……她官服衣肩两边以银线绣了栩栩如生的獬豸,此兽明是非辨忠奸,常见于风纪官服饰。
好死不死,竟忘了庄晏宁升任监察御史,职责正是监察百官肃清朝纪。
他脸色倏地变白,喉间吞咽无数个来回,急得满脑门的汗。
同僚晓得陈鉴脾气,这当口是放不下脸来求和的,于是上前一步道:“陈大人心直口快,还望庄御史……”
“陛下召对,无故误时要罚板子,莫再耽搁了。”
庄晏宁撩了袍角越过门槛,魏游拾起门边雨伞紧紧跟随,檐下雨线稀疏,天光已清亮许多,日色映照在女官脸上当真清丽玉质。
她既不追究,又冷言冷语,陈鉴等人自不多言,只是忽而有人低声喃喃道:“我怎么记得……李怀疏当年也是破格提的监察御史。”
引得一阵叹气,事已至此,大家心知肚明,无论是眼前这个,还是西坤宫找来的那些个,莞莞类卿,有什么好说的?遥想之前北庭十二军直逼京城,谣言四起,却无一则揭露沈令仪与李怀疏的关系,既是宫中秘闻,何以如今闹得沸沸扬扬?
晚霞
西临,送走最后这拨官员,玉盘已上梢头。
两仪殿新置一面春风拂柳的玉屏,魏郊与沉璧分侍女帝两侧,前者跪坐在陶案后扼袖煮茶,后者专心致志研磨。
算上废帝一朝,魏郊已做了三朝天子的内侍监,任时局如何诡谲,他从不受牵连,自有其过人之处。
沈令仪还未被贞丰帝放逐时,沉璧是她的贴身侍女,北庭苦寒之地,供不起这些下人的吃喝,她孤身一人前往。公主府没了主人形同虚设,婢女内侍似浮萍几经辗转,等到这次荣极,内侍省呈上名录,她仍点了沉璧伺候。
殿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博山炉流烟四散。
庄晏宁望了眼不远处的熏笼,日月章服覆之以染其香,魏游奉命送走陈鉴等人,独留她在殿中,沈令仪便脱下了繁重的衣服。
眼下身上只着月白单衣,她长发披散,半倚凭几,手里握着本书在看,姿态稍显随意。
不,随意过头了。
女官抿一抿唇,视线又落在御案上的玉兽金花步摇冠,稍加思索,便道:“登基大典在即,礼部与有司参照嘉宁旧例办事,有些细节却难以决断。”
沈令仪知道她借题发挥,口吻闲懒地顺水推舟:“决断什么?他们是没有鱼袋进不了宫,还是哑巴了无法进言陈事,需你出力。”
“这时候……除却天子近臣,确实进不了宫了。”
沈令仪将书随手扔开,手腕枕在凭几上,似笑非笑道:“庄晏宁,你想说的是幸臣罢?”
阶下之人跪地叩头道:“陛下圣聪,臣亦不隐瞒。臣于丰山书院寒窗苦读,是为忠君效国,施展抱负,无意行宠嬖之捷径,望君全臣颜面。”
丰山书院是起于嘉宁年间的女私塾,因女科凋敝,大多应时而生的私塾也相继倒了,唯丰山书院长青,于是渐渐成为人才渊薮之地,时至如今,几乎可与岳麓白马等四书院并肩。
传胪那日为表圣恩是魏郊出外相迎,永安门边上远远一望,几近看呆了,差点以为是甬道乍起的邪风将他不由分说刮到了贞丰十七年,又迎了一回李怀疏。
之后又见过几回,渐渐便觉得没那么像了。
魏郊以木片搅动茶汤,再握茶釜分茶,一切动静皆听得仔细。
这两人像,也不像。若拿茶汤作比喻,庄晏宁是分得的头盏茶,水恰沸腾,仍是滚烫温度,花椒、盐粒浓郁呛人,李怀疏则是后头的第三盏茶,仍有余韵,但味道淡了,入喉不觉冒犯,佐任何食物都相宜。
“你倒是说说,朕如何宠嬖于你。”
沈令仪拨弄着玉冠上的衔龙珠滴,口中道:“倘还不如你衣服上的獬豸明察秋毫,你之颜面朕也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