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子溪出生那天,恰逢璧国长公主楚羽去世三周年祭日,他娘亲在晨起时便觉得腹痛,一直痛到子时前刻,才终于将他生下来。
他是王城旬家的第九代嫡传世子,亦是黄门侍郎的亲生儿子,一出生,便顶着这两顶光环,前途不可限量。
五岁前,他是由有他娘亲亲自照顾的,五岁后,他娘亲手上的事渐渐增多,便将他托付给府上的嬷嬷带。府上的嬷嬷说,他原本还是有个哥哥的,但他那位哥哥命途可谓多舛,生下来没几日,便被自长公主楚羽故意摔死了。
虽说长公主后来因草菅人命被女帝赐死,甚至连皇陵都没让她进,但他那早夭的哥哥,却再也活不活来了。
他从小也一直以为,他娘亲是侍郎府的正室夫人,直到他到了识字的年纪,能看得懂族谱,才知晓,原来,他娘亲只是妾室。
旬氏一族的族谱保管在侍郎府的祠堂里,他刚学认字的时候,总爱找有字的册子看。一日跑到祠堂,瞧见旬氏的族谱,觉得有些好奇,他便拿过来看了。
长子一栏是空白的,甚么都没写,次子一栏写的是他的名字,家主一栏写的是他父亲的名字,然正妻一栏,填的却不是他母亲的名字,而是他从嬷嬷口中听来的,那个摔死他哥哥的女子的名字:楚羽。
他娘亲甚至连族谱都没入。
他当时觉得甚为不平,特意跑到他娘亲跟前哭了哭,他娘亲倒是很平和,宽慰他半日,告诉他,她并不在乎名位,入不入族谱于她而言,本就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他娘亲都这样说了,旬子溪也不好再哭下去,心中虽有不平,也只好暂且忍住。长大成人后,旬子溪试着同他父亲提了此事,暗示他将他娘亲载进旬氏族谱,不要再让个已死之人占据正室之位。
他的父亲、璧国的黄门侍郎静默许久,甚么话都没说,甚么事都没做,到现在,他娘亲的名字,仍未出现在旬氏族谱里。
说来也奇怪,他父亲虽没扶正他娘亲,却也没另娶正室,侍郎府里只有他娘亲一个女主人。他娘亲虽在妾位,吃喝用度都是按照正室夫人的份例来的,从未受过亏待。他虽与他父亲有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却始终没弄懂,他究竟是何用意。
除了他,以及他父亲娘亲,放眼整个璧国,没几人知晓,他娘亲如今仍是妾室,并未升为正室。
说来,也算是一桩秘辛。
泰山石雕刻而成的石狮卧在门前,一左一右,靠近地面之处已然变青,爬满了苔藓。说明它俩蹲在这儿的时日不算短。
季青宛一声不吭的听完旬子溪的讲述,踏下侍郎府门前的台阶,面上神色微妙,一是震惊,二是迷惑,扶了扶掉下去的下巴 。
史书记载,璧国长公主楚羽死于重病,而方才旬子溪同她说,楚羽是被女帝下令处死的,她震惊于史书记载有误;现代的学者研究古代历史,靠的都是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史书,她迷惑于正统的史书居然也能不遵循事实。
往深处想了想,季青宛神色一敛,登时一阵心慌。她在璧国招摇撞骗,靠的便是在现代读过的璧国史书,若史书有记载错误的地方,那么万一她日后行差踏错,搞砸了皇亲国戚们的委托,岂非要再被通缉一次?
思及此,季青宛忽觉前途堪忧。
旬子溪紧紧跟着她,似乎想把她送回苏府。他们之间没了暧昧的关系,若他再送她回家,总有些怪怪的。季青宛停下脚步,对着旬子溪鞠了个躬:“昨夜之事,责任全都在我,当时我把你认成了旁人,才会……才会对你做出那种事,希望没对你造成困扰。”
旬子溪跟着她停下来,葱翠衣衫被风一吹,倒也有几分少年公子的潇洒,笑道:“应当怪我才对。你看苏景的眼神同看我的时候不一样,我想,兴许我穿了和他一样颜色的衣衫,你便能用看他的眼神来看我了。但经过昨夜,我顿悟了,你之所以用那样的眼神看他,并非是因他穿了紫檀色的衣衫,而是……而是……”而是良久,忽的惘然笑了:“而是因为,他是苏景啊。”
季青宛掩唇打个哈欠,揩去眼角挤出的泪珠串儿。她似乎从旬子溪的话里听出了一丝落寞,不明显,却丝丝缕缕缠绕在字里行间。
不置可否,她揉揉疼痛的眼睛,瓮声瓮气道:“昨夜没怎么安睡,现下有些累了,我先回家了。就此告辞吧。”
唇角的笑意不减,旬子溪抬目对她,“青宛,你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她十分干脆的回绝了:“不能。”负手走了几步,想到甚么,扭回头,又道:“对了,以后你稍微注意些,别甚么话都往外说,兴许,你不经意的一句话,便会给旬氏一族带来灭顶之灾。”
她并非危言耸听,同旬子溪还没分开时她便想告诫他,要谨言慎行,不能仗着他是黄门侍郎家的公子便口无遮拦,甚么话都敢讲。奈何没等到她说出口,他们便分开了,这句劝诫,直到今日才得以说出口。
说来,也是没这个缘分。
回到苏府时,天光尚早,府上的下人们皆已起身,正各自忙碌分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