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酥油泡螺儿就顶上那一块浇了薄薄一层蜜,冷了之后咬进嘴里,有一股松脆酥甜的香气。
尤尚:“……”
他倒是第一次见这种吃法。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世家公子钟鸣鼎食,每餐不知多少玉馔珍馐,怎么可能尽数被他们吃完,大多就是进上来摆一摆,然后原封不动地撤掉,尤尚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爱吃上面的蜜浇头?那让厨房再去做几盘酥油泡螺儿。”
谢琢听了却摇摇头:“腻了。”
他用丝帕擦了擦手,早有等候在一旁的侍女悄无声息地上来,端着温度恰好的水让他洗手。
谢琢擦干手,走到琴台边,随意拨弄了两下琴弦,古朴低沉的琴声便如一缕风吹散了室内绵软的热气。
“音如古泉,有君子气,必是饮玉操琴。”
靠在望台边的年轻郎君笑道,回头一看,琴台边的不是谢琢又是谁。
“这局不算,押注都在同一边。”
他身边的友人不服气地摇头。
谢琢信手抚琴,弹的不是什么时下著名的曲子,不过是见此情此景有感而发,尤十六郎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卷起袖子四下张望一番,很快找到一柄洞箫,清越泠然的萧音便加入了这场独奏,像自由的山风里多了一只轻快愉悦的飞鸟。
“好!”
立即有郎君击掌相和,陶埙、芦笙的声音也加了进来,它们和谐一致地跟随着琴声的步调,投壶的几人从侧廊回来,梁从善手里不知何时抱上了一把阮咸,潇洒地席地而坐,将阮咸抱在怀里,铮铮的弦声顿时盖过了悠扬的陶埙,惹来众人一片笑骂。
梁从善被群起而攻之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地继续捣乱,谢琢手下翻飞,那阵徐徐滑过群山的舒缓晚风顿时成了酝酿云雨的风暴,与阮咸交织而起。
曲调的骤变没有难倒这些多才多艺的年轻郎君们,他们纷纷改变音律,跟随那阵狂风呼啸而起,从暖热的江南奔向风雪漫天的塞北,燕山张弓、迢关裂月的豪情一泄而出,奔流的大江浩荡东去,满江银月浑如碎帛,等着天穹上这些仙人挽风成樽,斟一盏寒水泼向九州八方。
山河是壮美的山河,这些少年郎正处在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命运生来就对他们倾注了过多的偏爱,他们不需要为了生计而庸碌奔忙,而他们比谁都更清楚自己获得的优待,因此天然有着敢向青天问日月的豪情和勇气,渴望建功立业,渴望青史留名。
于是他们的音乐里塞北是风鸣马啸的逐胡地,弯弓盘马可追先祖伟业,一切都自由张狂得令人向往。
没有加入演奏的郎君执筷作槌,以碗盘作钟鼓,信手敲击,口中吟唱着从武朝流传至今的古歌谣,佶屈聱牙的古音仿佛上古鬼神的语言,奇异而神秘地融入了乐曲之中。
宴席的主人击节喝彩,一双冷淡的眼睛里酝酿了宝石般的火彩,兴之所至,他从桌案后站起来,几步走下踏垛,在当中的空地翩然起舞。
氏族男女都以歌舞为美,女子之舞可以健劲蓬勃,男子之舞亦可柔美婉约,王瑗之乘乐而舞,大袖舒展如白鹤垂落之翼,扬臂时又如凤凰逐风而起,他脚蹬木屐,合着音调以足踏地,木屐与地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折腰旋踵,浑然潇洒。
坐在一旁的郎君们纷纷喝彩,王瑗之身形修长,递出双手旋舞时的姿态既庄重又轻灵,那种独属于男子的大开大合和少年气十足的曼妙杂糅在一起,白衣大袖舒腾如云,让他真的像是一只从云端飘然而下的白鹤,清高矜贵地在人间落下了脚。
这一场宴饮直到月上中天才结束,几个懒得动的人索性睡在了望台上,王瑗之留了仆从给他们看火盆,剩下的人则说说笑笑地往山下的住处走。
由于气氛太好,谢琢也被起哄着喝了好些酒,新酿的桂花酒并不怎么醉人,品的就是那一股陶然香气,王瑗之走在他身边,随手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在他身上,在谢琢看过来时,眼睛明亮地说:“我太热了。”
的确,他踏歌而舞的运动量可不小,到现在脸颊还泛着红,呼吸里透出蓬勃的热意,一痕珍珠带束住劲瘦的腰,衣领因为舞蹈的动作而被扯开,锁骨上都有薄薄的汗。
谢琢按住那件衣服,瞅了他一眼:“山上风大,等你走下去,就要着凉了。”
王瑗之心浮气躁地摆摆手:“我现在太热了。”
说着,他加快了脚步,迎着微寒的风往下走,松散了的黑发在背后摇摇晃晃,四周执灯的仆人吓了一跳,也赶忙跟上自家郎君的脚步。
谢琢还想说什么,王瑗之就已经走过一道弯看不见了,尤尚从后面凑过来,海棠红的衣摆在谢琢的衣摆上撞出一个小小的花,他觑着谢琢的脸色:“凤子怎么跑得这么快?你们吵架啦?”
谢琢哭笑不得:“瞎说。”
尤尚于是放下心:“我说呢,你们两个怎么吵得起来。”
谢琢这会儿才有功夫想起别的事:“你今天怎么有功夫过来?尤世叔不是要去樊城赴任了吗?他不打算带你?”
尤尚回答:“带的,阿父阿母这几天正在收拾行囊,顺便让我也和友人道别,阿父去樊城任期不定,我下次回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凤子邀我来澄园,大概也有这样的意思。”
身旁仆从手里的灯在风中摇晃,连带着橙黄的灯光都朦胧起来,树影在光晕中明灭,他们两人落在最后,只能隐约听见前面的喧闹笑声,似乎前面的人又开始闹起来了。
“樊城虽然距汶水不远,但四周驻扎重兵,也算是安全,北方又有定州镇守——”
提到定州,谢琢忽然想起下午王瑗之和他说起的迢关一事,不由得心下微沉,但对着尤尚,他还是语调平和:“官员每岁需要进京述职,便是太守也要三年一入京,至多三年,你也能跟着世叔回来,再说樊城四周学风鼎盛,你也可以四处游学,别忘了写信给我们。”
“自然不会忘的。”尤尚认真许诺,“兄长们待我至善,尤胜亲人,我怎么敢将兄长们抛诸脑后。”
谢琢笑起来:“那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