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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辑友情02(第1页)

写王安忆需要勇气。梦玮约我写王安忆,我说王安忆不好写,你别着急,容我好好想想。梦玮是春天向我约稿。直到秋天我才写出来。我一直对王安忆满怀敬意,我写得小心翼翼,希望每一句话都不致失礼。1993年,林建法也约我写过王安忆,我对王安忆说,我怕我写不好。王安忆说:“没事的,你写好了。”又说:“每个人写别人,其实就是写自己。”我想了想,才理解了安忆的话意。一个人对别人理解多少,就只能写多少,不可能超出自己的理解水平。如果有些地方写得还可以,说明我对安忆理解了。如果写得不好,说明我理解得还不够,接着理解就是了。

2009年9月3日至9月11日于北京和平里追求完美的刘恒

2009年,刘恒被评为全国第四届专业技术杰出人才。中国的作家很多,可据我所知,获得这种荣誉称号的,刘恒是作家中的第一位。北京市人才荟萃,而在这一届全国杰出人才评选中,刘恒是北京市惟一的一位当选者。《人民日报》在简要介绍刘恒的事迹时,有这么两句话:“刘恒长期保持了既扎实又丰产的创作态势,是中国当代作家中一位不可多得的、德才兼备的领军人物。”

我和刘恒是三十多年的朋友,自以为对他还算比较了解。既了解他的作品,也了解他的人品。我俩相识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一开始,他是《北京文学》的编辑,我是他的作者。经他的手,给我发了好几篇小说。被林斤澜说成“走上知名站台”的短篇小说《走窑汉》,就是刘恒为我编发的。后来我们越走越近,竟然从不同方向走到了一起,都成了北京作家协会的驻会专业作家。如此一来,我们交往的机会就更多一些。刘恒写了小说写电影,写了电影写电视剧,写了电视剧又写话剧和歌剧,每样创作一出手,都取得了非凡的成绩。刘恒天才般的文才有目共睹。当由刘恒编剧的电影《集结号》红遍大江南北,我们在酒桌上向他表示祝贺时,刘恒乐了,跟我们说笑话:“别忘了我们老刘家的刘字是怎么写的,刘就是文刀呀!”我把笑话接下去,说没错儿,刘恒也是“文帝”啊!

我暂时按下刘恒的文才不表,倒想先说说他的口才。作家靠的是用笔说话,他的口才有什么值得说的呢?不不,正因为作家习惯了用笔说话,习惯了自己跟自己对话,口头表达能力像是有所退化,一些作家的口才实在不敢让人恭维。在这种情况下,刘恒充满魅力的口才方显得格外难能可贵。他不是故意出语惊人,但他每次讲话都能收到惊人的效果。我自己口才不好,未曾开口头先大,反正我对刘恒游刃有余的口才是由衷的佩服。2003年9月,刘恒当选北京作家协会的主席后,在作代会的闭幕式上讲了一番话,算是就职演说的意思吧。刘恒那次讲话,把好多人都听傻了。须知作家都是自视颇高的人,一般来说不爱听别人讲话。可是我注意到,刘恒的那番话确实把大家给震了,震得大家的耳朵仿佛都支棱起来。会后有好几个人对我说,刘恒太会讲话了,刘恒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他们说,以前光知道刘恒写文章厉害,没想到这哥们儿讲起话来也这么厉害。此后不几天,市委原来管文化宣传工作的一位副书记跟作协主席团的成员座谈。副书记拿出一个纸皮的笔记本,在那里翻。我们以为副书记要给我们做指示,便做出洗耳恭听听的准备。副书记一字一句开念,我们一听就乐了,原来副书记念的正是刘恒在闭幕式上讲的那番话。副书记说,刘恒已经讲得很好,很到位,他不必多说什么了,把刘恒的话重复一遍就行了。散会后我们对刘恒说:你看,人家领导都把你的语录抄在笔记本上了。要是换了别人,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听听刘恒是怎么说的,刘恒笑着说:“没关系,版权还属于我。”

北京作家协会的七八个专业作家和二十来个签约作家,每年年底都要聚到一起,开一个总结会,报报当年的收成,谈谈来年的打算,并互相交流一下创作体会。因为这个总结会坦诚相见,无拘无束,简朴有效,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总结会,作家们对这个总结会都很期待。我甚至听说,一些年轻作家之所以向往与北京作协签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口口相传的年终总结会对他们具有吸引力。这个总结会之所以有吸引力,窃以为,一个主要原因,是刘恒每年都参加总结会,而且每次都有精彩发言。在我的印象里,刘恒发言从来不写稿子。别人发言时,他拉过一张纸,断断续续在纸上写一点字,那些字就是他准备发言的提纲,或者说是几条提示性的符号。轮到他发言了,他并不看提纲,也不怎么看别人,他的目光仿佛是内视的,只看着自己的内心。在这种总结会上,刘恒从不以作协主席的身份发言,他只以一个普通作家的身份,平等而真诚地与同行交心。这些年,刘恒每年取得的成绩都很可喜。但他从来没有自喜过,传达给人的都是不满足和紧迫感。我回忆了一下,尽管刘恒每年的发言各有侧重,但有一个意思是不变的,那就是他每年都说到个体生命时间储备的有限,生命资源的有限,还是抓紧时间,各自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为好。刘恒发言的节奏不急不缓,徐徐而谈。刘恒的音质也很好,是那种浑厚的男中音,透着发自肺腑的磁力。当然,他的口才不是演讲式的口才,支持口才的是内在的力量,不是外在的力量。一切源于他的自信、睿智、远见、幽默和深邃的思想。

北京作协2007年度的总结会是在北京郊区怀柔宽沟开的。在那次总结会上,刘恒所说的两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认为这两句话代表着他对艺术孜孜不倦的追求,代表着他的文学艺术观,也是理解他所有作品的一把钥匙。他说:“我每做一个东西,下意识地在追求完美。”我听了心有所动,当即插话说:“我们在有意识地追求完美,都追求不到,你下意识地追求完美,却追求到了,这就是差距啊!”刘恒的意思我明白,我们的创作必须有大量艰苦的劳动,才会有灵感的爆发。必须先有长期有意识的追求,才会有下意识的参与。也就是说,对完美的追求意识已融入刘恒的血液里,并深入到他的骨子里,每创作一件作品,他不知不觉间都要往完美里做。对完美的要求已成为他的潜意识,成为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那么我就想沿着这个思路,看看刘恒是如何追求完美的。

追求完美意味着付出,追求完美的过程是不断付出的过程。刘恒曾经说过:“你的敌人是文学,这很可能不符合事实,但是你必须确立与它决一死战的意志。你孤军奋战。你的脚下有许许多多尸首。不论你愿意不愿意,你将加入这个悲惨的行列。在此之前,你必须证实自己的懦弱和无能是有限的,除非死亡阻挡了你。为此,请你冲锋吧。”刘恒在写东西时,习惯找一个地方,把自己封闭起来。为了排除电视对他的干扰,他连带着堵上电视的嘴巴,把电视也“囚禁”起来。他写中篇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时,是1997年的盛夏。那些天天气极热,每天的气温都在三十六七度。他借的房子在六层楼上,是顶层。风扇不断地吹着,他仍大汗淋漓。他每天从早上八点一直写到中午一两点。饿了,他泡一袋方便面,或煮一袋速冻饺子,再接着写。屋里太热,他就脱光了,把席子铺在水泥地上写。坐在席子上吃饭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太苦了,这是人干的事情吗?何苦呢!可又一想,农民在地里锄庄稼不也是这样吗!他就有了锄庄稼锄累了,坐在地头吃饭的感觉,心里便高兴起来。让刘恒高兴的事还在后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一经发表,便赢得了满堂喝彩。随后,这部小说又被改成了电影和电视剧。特别由刘恒亲自操刀改编的电视剧播出之后,那段时间,人们争相言说张大民。这些年,每年出版的文学作品和拍摄的电视剧不少,但真正立起来的艺术人物却很少。可张大民以独特的艺术形象真正站立起来了。

在全国范围内,或许有人不知道刘恒是谁,但一提张大民,恐怕不知道的人很少。

2009年,刘恒为北京人艺写了一部话剧《窝头会馆》。在此之前,刘恒从未写过话剧,他知道写一部好的话剧有多难。但刘恒知难而进,他就是要向自己发起挑战。在前期,刘恒看了很多资料,做了大量准备工作。在剧本创作期间,他所付出的心血更不用说。他既然选择了追求完美,就得准备着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压力和心理上的折磨。话剧公演之后,刘恒不知观众反应如何,有些紧张。何止有些紧张,是非常紧张。须知北京人艺代表着中国话剧艺术的最高品第,《雷雨》《茶馆》等久演不衰的经典剧目都是从人艺出来的。大约是《窝头会馆》首演的第二天,我和刘恒在一块儿喝酒。我记得很清楚,我们那天喝的是茅台。我还专门给刘恒带了当天的一张报纸,因为那期报纸上有关于《窝头会馆》的长篇报道。我问刘恒看到报道没有。他说没有,报纸上的报道他都没有看,不敢看。我问为什么。他说很紧张。他向我提到外国的一个剧作家,说那个剧作家因为一个作品失败,导致自杀。刘恒说他以前对那个剧作家的自杀不是很理解,现在才理解了。当一部剧作公演时,剧作家面临的压力确实很大。当时刘恒的夫人张裕民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儿子那里,还是张裕民通过互联网,把观众的反应和媒体的评论搜集了一些,传给刘恒,刘恒才看了。看到观众的反应很热烈,媒体的评价也颇高,刘恒的心情才放松了,才踏实下来。在《窝头会馆》首轮演出期间,刘恒把自己放在观众的位置,从不同角度和不同距离前后看了七场。演员每次谢幕时,情绪激动的观众都一次又一次热烈鼓掌。刘恒没有参加谢幕,观众鼓掌,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鼓掌。我想我的老弟刘恒,此时的眼里应会有泪花儿吧!所谓人生的幸福,不过如此吧。

任何文学艺术作品,其主要的功能,都是为了表达和传递感情,情感之美是美的核心。刘恒要在作品中追求完美,他必须找到自己,找到自己和现实世界的情感联系,找到自己的情感积累,并找到自己的审美诉求。我敢肯定地说,刘恒的每部作品里所蕴含的丰富情感,都寄托着他对某人某事深切的怀想,投射着自己感情经历的影子。

刘恒创作《张思德》的电影剧本时,我曾替刘恒发愁,也替刘恒担心,要把一点有限的人物历史资料编成一部几万字的电影剧本,谈何容易!事实表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张思德》的故事情感饱满,人物形象的塑造堪称完美。影片一经放映,不知感动得多少人流下了眼泪。把《张思德》写得这样好,刘恒的情感动力和情感资源何在?刘恒给出的答案是:“我写王进喜、张思德,我就比着我父亲写,用不着找别人。张思德跟我父亲极其相似。”我不止一次听刘恒说过,在写张思德时,他心里一直想的是他去世的父亲。通过写张思德,等于把对父亲的怀念之情找到了一个表达的出口,同时也是在内心深处为父亲树碑立传。刘恒在灵境胡同住时,我去刘恒家曾见过他父亲。那天他父亲拿着一把大扫帚,正在扫院子外面的地。刘恒的父亲个头儿不高,光头,一看就是一个淳朴和善的老头儿。刘恒说他父亲是个非常利人的人,人品极好,在人格上很有力量。他父亲退休后也不闲着,七十多岁了还义务帮人理发。在他们那个大杂院儿里,几乎所有男人的头发都是他父亲理的,包括老人和孩子。谁家的房子漏了,大热天的,他父亲顶着太阳,爬到房顶给人家涮沥青。在帮助别人的时候,他父亲感到很高兴。水有源,木有本。不难判断,刘恒不仅在创作上得到了父亲的情感滋养,在为人处事上也从父亲那里汲取了人格的力量。

看《窝头会馆》,看得我几次眼湿。我对妻子说,刘恒把他对儿子的感情倾注在“窝头”里了。我还对妻子吹牛:“这一点别人不一定看得出来,但我能看得出来。”刘恒的儿子远在加拿大求学,儿子那么优秀,长得又是那么帅,刘恒深爱着儿子,却一年难得见儿子一次,那种牵心牵肝的挂念可说是没日没夜。在这种情况下,让刘恒写一个话剧,他难免要在剧里设计一个儿子,同时设计一个父亲,让儿子对父亲的行为提出质疑,让父子之间发生冲突。冲突发展到释疑的时刻,儿子和父亲都散发出灿烂的人性光辉。有人评论,说《窝头会馆》缺乏一条贯穿到底的主线。我说不对,剧中苑大头和儿子的冲突就是贯穿始终的主线,就是全剧的焦点。我对刘恒说出了我的看法,刘恒微笑着认同我的看法。刘恒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承认:“写苑大头和儿子的关系,那不就是我跟儿子的关系么!”

刘恒追求完美,并不因为这个世界有多么完美。恰恰相反,正因为这个世界是残缺的,不完美的,刘恒才有了创造完美世界的理想。而要创造完美世界,是很难的。这是因为我们每一个创作者都有局限性。我的胳膊有限,腿有限;经历有限,眼界有限;世俗生活有限,精神生活也有限。最大的局限是,我们的生命有限,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生啊!我早就听刘恒说过一个作家的局限性。他认为,我们得认识到这种局限性,承认这种局限性,而后在局限性里追求完美,追求一种残缺的完美。正因为有限,我们才有突破有限的欲望。正因为残缺,我们对完美的追求才永无止境。

刘恒写过一部中篇小说叫《虚证》,因为这部小说没有拍成电影,也没有改编成电视剧,它的影响是有限的。但文学界对这部小说的评价很高。刘恒也说过:“一向不满意自己的作品,《虚证》是个例外,它体现了我真正的兴趣。”可以说这部小说是刘恒极力突破局限、并奋力追求完美的一个例证。刘恒的一个朋友,在身上坠上石头,跳进北京郊区一个水库里自杀了。在自杀之前,他发了几封信,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说他自己是对的。可巧这个人我也认识,我在《中国煤炭报》副刊部当编辑时,曾编发过这个人的散文。应该说这个人是个有才华的人。自杀时,他才三十多岁,已是某国营大矿的党委副书记,前程也很好。他的自杀实在让人深感惋惜。他的命赴黄泉让刘恒受到震动,刘恒想追寻一下他的生命历程和心理历程。刘恒想知道,这个人到底走进了什么样的困境,遭遇了多么大的痛苦,以至于非死不能解脱自己。斯人已去,实证是不可能的。刘恒只能展开想象的翅膀,用虚证的办法自圆其说。刘恒这个小说的题目起得好,其实小说工作的本质就是务虚,就是虚证。刘恒将心比心,把远去的人拉回来,为其重构了一个世界。这个人从物质世界消逝了,刘恒却让他在精神世界获得新生。更重要的是,刘恒以现实的蛛丝马迹为线索,为材料,投入自己的心血,建起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心灵世界。这个世界是心灵化的,也是艺术化的。它介入了现实世界,又超越了现实世界。它突破了物界的局限,在向更宽更广的心界拓展。刘恒之所以对这部小说比较满意,大概是觉得自己在突破局限方面做得比较成功吧。

对于完美,刘恒有自己的理解和标准。不管做什么作品,他给自己标定的目标都是高标准。为了达到自己标定的标准,他真正做到了扎扎实实,一丝不苟。一丝不苟不是一个陌生化的词,人们一听也许就滑过去了。但在形容刘恒对审美标准的坚持时,我绕不过一丝不苟这个词。如果这个词还不尽意,你说刘恒对完美标准的坚持近乎苛刻也可以。由刘恒担纲编剧的电影《集结号》,是中国近年来不可多得的一部好电影。在残酷战争中幸存下来的连长谷子地,一直在找团长,问他有没有吹集结号。他的问最终也没什么结果。谷子地无疑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的牺牲精神和浓重的悲剧感的确让人震撼。刘恒提供的剧本,直到剧终谷子地也没有死。可导演在拍这个电影时,却准备把谷子地拍死。刘恒一听说要把谷子地拍死就急了,他找到导演,坚决反对把谷子地拍死。一般来说,编剧把剧本写完,任务就算完成了,剩下的事都由导演干,导演愿意怎么拍,就怎么拍,编剧不再参与什么意见。可刘恒不,刘恒作为中国电影界首屈一指的大编剧,他有资格对导演说出自己的意见,并坚持自己的意见。加上刘恒在电影学院专门学过导演,还有执导电视剧的实践经验,他的意见当然不可等闲视之。通过对这个具体作品、具体细节的具体意见,我们就可以具体地看出刘恒所要达到的完美标准。这个标准的背后有着丰富的内容。除了在目前政治背景下对一部电影社会效果的总体把握,除了对传统文化心理和受众心理的换位思考,还有对电影艺术度的考虑。所谓度,就是分寸感。任何艺术门类都讲究分寸感,一旦失了分寸,出来的东西就不是完美的艺术。刘恒说:“悲剧感的分寸,跟人生经验有直接关系。有时候我们经常看到一种情况就是,人物已经非常悲恸了,但我们的观众没有悲恸感。因为所谓的悲剧效果是他自己造成的。”在日常生活中,刘恒是一个很随和的人。朋友们聚会,点什么菜,喝什么酒,他都微笑着,说随便,什么都行。可在艺术上遇到与他完美艺术追求相悖的地方,他就不那么随和了,或者说他的倔劲就上来了,简直有些寸步不让的意思。不知他跟导演说了什么样的狠话,反正连导演也不得不服从他的意志,给谷子地留了一条生路。从电影最后的效果看,刘恒的意见是对的,他的“固执己见”对整部电影具有拯救般的意义。倘是把谷子地拍死,这个电影非砸锅不可。

刘恒在创作上相当自信。他所取得的一连串非凡的创作业绩支持着他的自信。有自信,他才不为时尚和潮流所动,保持着自己对完美艺术标准的坚守。同时,他对自己的创作也有质疑,也有否定。通过质疑和和否认,他不断创新,向更加完美的艺术境界迈进。刘恒的长篇小说《苍河白日梦》是部好小说。在写这部长篇时,他把自己投进去,倾注了太多的感情。以致在写作过程中,他竟然好几次攥着笔大哭不止。他的哭把他的妻子张裕民吓坏了,也心疼坏了,张裕民说:“咱不写了还不行吗,咱不写了还不行吗!”这样劝刘恒时,张裕民的眼里也满含热泪。但不写是不行的,刘恒哭一哭,也许心里就好受些。哭过了,刘恒擦干眼泪,继续做他的“白日梦”。回想起来,我自己也有过几次嚎啕大哭的经历,但都不是在写作过程中发生的。我写到动情处,鼻子一酸,眼睛一湿,就过去了。像刘恒这样在写一部小说时几次大哭,在古今中外的作家中都很少听说。

可后来刘恒跟我说,他对这部小说质疑得很厉害。依我看,这部小说的质量不容置疑,他所质疑的主要是自己的写作态度。他认为自己掉进悲观的井里了,“一味愤世愤世,所愤之世毫毛未损,自己的身心倒给愤得一败涂地。况且只是写小说,又不是跟谁拼命,也不是谁跟你拼命,把自己逼成这个样子实在不能不承认是太不聪明了。”于是刘恒要求变,要把自己从悲观的井里捞出来,从愤世到企图救世,也是救自己,救自己的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是刘恒求变的作品之一。到这部作品,他“终于笑出了声音,继而前所未有的大笑起来了”。有人曲解了刘恒这部小说的真正含义,或许是故意曲解的。刘恒一点都不生气。谁说曲解不是真正含义的延续呢,这只能给刘恒增添更多笑的理由。我也不替刘恒辩解,愿意跟他一块儿笑。我对刘恒说:“你夫人叫张裕民,你弄一个人叫张大民,什么意思嘛!”刘恒笑得很开心,说这是他的疏忽,当时没想那么多。张裕民也乐了,说:“对呀,你干吗不写成刘大民呢,以后你小说中的人物不许姓张。”

刘恒对完美艺术的追求,还体现在他对多种艺术门类创作的尝试上。上面我说到他写了话剧《窝头会馆》,2009年,他还写了歌剧《山村女教师》。刘恒真是一个多面手,什么样的活儿他都敢露一手。2008年秋天,我们应朋友之约,到河南看了几个地方。去河南之前,刘恒说他刚从山西回来。我问他到山西干什么去了,他说到贫困山区的学校访问了几个老师。他没怎么跟我说老师的情况,说的是下面一些买官卖官的现状。刘恒的心情是沉重的,觉得腐败的现象太严重了。我以为刘恒得到素材,准备写小说。后来才知道,那时他已接下了创作歌剧的活儿,在为写歌剧做准备。刘恒很谦虚,他说他不知道歌剧需要什么样的词,只不过写了一千多句顺口溜而已。《山村女教师》在国家大剧院一经上演,如潮的好评便一波接一波涌来。很遗憾,这个剧我还没捞到看。我的好几个文学界的朋友看了,他们都说好,说很高雅,很激动人心,是难得的艺术享受。

在北京作协2009年度的总结会上,刘恒谈到了《山村女教师》。他说他的文字借用了音乐的力量,在音乐的支持下才飞翔起来。歌声在飞翔,剧情在飞翔,听歌剧的他仿佛也有了一种飞翔的感觉。他看到音乐指挥张开着两个膀子,挥动着指挥棒,简直就像一只领飞的凤凰,在带领听众向伟大的精神接近。那一刻,刘恒体会到,艺术享受是人类最高级的享受,也是人类最幸福的时刻。他说:“我们都是凡人,从事了艺术创作,才使我们的心灵有了接近伟大的可能。”

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根本,源于刘恒对完美人格的追求,源于刘恒无可挑剔的高尚人品。作家队伍是一个不小的群体,这个群体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有毛病的人也随手可指。但是,要让我说刘恒有什么缺点,我真的说不出。不光是我,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有文学圈子中人,也有文学圈子以外的人,提起刘恒,无不承认刘恒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奉行完美主义的人。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在刘恒这里,这句俗话恐怕就要改一改,金可以无足赤,完人还是可以有的。我这样说,一贯低调的刘恒也许不爱听。反正我不是当着他的面说,他也没办法。刘恒有了儿子后,曾写过一篇怎样做父亲的文章,文章最后说:“看到世上那些百无聊赖的人;那些以损人利已为乐的人;那些为蝇头小利而卖身求荣、而拍马屁、而落井下石、而口是心非、而断了脊梁骨的人……我无话可说——无子的时候我无话可说。现在我有了儿子,我觉得我可以痛痛快快说一句了:我不希望我儿子是这样的人!”这话看似对儿子的规诫,其实也是对自己的要求。

刘恒是一位内心充满善意、与人为善的人。如果遇到为人帮忙说好话的机会,他一定会尽力而为。有一个作家评职称,申报的是二级。刘恒是评委,他主张给那个作家评一级。刘恒的意见得到全体评委的认同,那个作家果然评上了一级。刘恒成人之美不求任何回报,也许那个作家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他极力帮忙的人是谁。同时,刘恒也是一个十分讲究恕道的人。子贡问曰:“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和刘恒交往几十年,在一起难免会说到一些人,在我的记忆里,刘恒从不在人背后说人的不是。刘恒只说,他们都是一些失意的人。或者说,他们活得也不容易。对网络传的对某些人的负面评价,刘恒说:“我是宁可信其无,不信其有。各人好自为之吧!”

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据说追求完美的人比较脆弱,比较容易受到伤害。刘恒遭人嫉妒了,被躲在暗处的人泼了污水。好在刘恒的意志是坚强的,他没有被小人的伎俩所干扰,以清者自清的姿态,继续昂首阔步,奋然前行。刘恒的观点是,我们应尽量避免介入世俗的冲突,避免使自己成为小人。一旦介入冲突,我们就可能会矮下去,一点点变小。我们不要苍蝇和蚊子的翅膀,我们要雄鹰的翅膀。我们要飞得高一些,避开世俗的东西,到长空去搏击。

2010年3月5日至3月16日于北京和平里文轩的力量

曹文轩获得国际安徒生奖的那一刻,现场一片欢呼之声。曹文轩微微笑着,并没有显得特别兴奋。他眼睛里闪耀着的也是喜悦的光芒,但人还是坐得稳稳地。我猜文轩在心里说的是,这没什么,不得奖没什么,得了奖也很正常。文轩早已修炼得宠辱不惊,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做到从容,淡定。

是在北京作协的一次年终总结会上,我听到文轩反复说到淡定这个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淡者,定也。只有把人世间的有些事情看得淡一些,才能始终保持安定平和的心境。

知道了文轩获奖的消息,我想我应该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向文轩祝贺一下。又一想,文轩一定处在各种媒体的包围之中,他已经被热闹闹得够呛,我就不打扰他了。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等见面再当面向他祝贺吧。

20世纪70年代末期,我从矿区调到北京不久,就听陈建功跟我说起过曹文轩,知道曹文轩在北大中文系当老师,小说写得也不错。跟曹文轩第一次见面,大约是1987年秋天,在平谷的金海湖畔,我们一块儿参加《北京文学》的笔会。在那次笔会的座谈会上,文轩准备了稿子,作了重点发言。记得文轩主要谈的是文学中的审美,如何在并不太美的日常生活中捕捉美,表现美,创造美的心灵世界,给人以美的享受。有一位女作家对文轩发言的评价是,以前只听说过曹老师讲起话来激情四射,神采飞扬,很有感染力。如今得以领教,果然名不虚传。

之后北京作协换届,文轩和我都当上了作协的副主席,见面和交往的机会就多了起来。办全国煤矿作家培训班时,我曾请文轩讲课,文轩爽快地答应了。我主持讲课时,特意对学员们说:中国每一个从事写作的作者都渴望能到北大读书,但能到北大读书的人总是很少。今天我把著名的北大中文系教授曹文轩请来给大家讲课,大家也算到北大读了一次书吧。那次文轩着重讲的是读书和写作的关系。他说每个作者也都是读者,首先当好读者,然后才能当好作者。而要当好作者,并不在于读多少书,在于读好书,会读书。他认为好书有着高贵的血统,一个作者把具有高贵血统的书读多了,读透了,自己的心灵也会逐渐变得高贵起来,审美趣味就会提高。作品出于心,心灵高贵的人写出的作品就会有着高雅的格调,就不会流俗。

让人比较难忘的是,十多年前的2005年夏天,我和文轩,还有北京的十多位作家、评论家,一块儿去了一趟北欧五国,其中包括安徒生的祖国丹麦。我是先知道世界上有个作家叫安徒生,而后才知道安徒生是丹麦人。安徒生的名字和丹麦紧紧联系在一起,安徒生是丹麦一个巨大的存在,我们去丹麦,很大程度上是奔安徒生去的。在丹麦期间,我们的活动内容主要是围绕安徒生展开。我们参观安徒生故居,在安徒生戴着高筒礼帽的塑像前照相,在海边美人鱼的雕像前留影。记得文轩带了一台挺好的相机,他自己拍了不少照片,也为朋友们拍了不少照片。他在一座小木屋旁边为毕淑敏拍照时,我从小木屋的窗口往外一探头,他把我也拍了进去。文轩说那张照片挺好玩的。哪天我得跟文轩要那张照片。

后来我想到,我们那次同行的十几个作家中,只有文轩是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的。我们看了许多与安徒生有关的东西,看了也就看了,并没往心里去,心底没起什么波澜,没有把自己和安徒生联系起来,甚至连安徒生奖这个奖项都不知道。只有文轩是用心的,他的心是有准备的心。他定是提前做了功课,带着景仰、虔诚和学习的心情,在向安徒生致敬。文轩获得安徒生奖后,在一篇文章里提到了那次安徒生的故乡之行。他说当时网络上对安徒生的当代价值提出了疑问,以至不惜否定安徒生的现实意义。文轩的信念是坚定的,始终如一的。他认为安徒生的作品以及他的人文精神和文学精神,依然是人类所需要的,甚至是必需的。

多年来,在多种场合,文轩一直旗帜鲜明的反对低俗、庸俗和丑恶的东西,一直在强调文学作品的美学意义。他认为美的力量不亚于思想的力量,甚至大于思想的力量。这些几乎成了文轩的文学观,而且是成熟的、不变的文学观。当今的世界变化很快,完全可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有的作家的文学观随之变来变去,以为能应变才显得有力量,才能跟上潮流。其实在巨变的激流中保持不变,则更需要坚如磐石般的力量,才经得起冲击,才显得更加强大。

2016年4月18日早上于福建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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