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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辑文情02(第1页)

小说创作的实与虚(之五)

现实为实,理想为虚,这只是实与虚的关系之一种。实与虚的关系还有很多,我一共梳理出了十多种,比如:生活为实,思想为虚;物质为实,精神为虚;存在为实,情感为虚;人为实,神鬼为虚;肉体为实,灵魂为虚;客观为实,主观为虚;具象为实,抽象为虚;文字为实,语言的味道为虚;还有近为实,远为虚;白天为实,夜晚为虚;阳光为实,月光为虚;画满为实,留白为虚;山为实,云雾为虚;树为实,风为虚;醒着为实,做梦为虚;等等。总的来说,实的东西是有限的,差不多是雷同的。而虚的东西是无限的,且不断发生变幻。实的东西和虚的东西结合起来,实因虚的不同而不同。

这么多种实与虚的关系,我不可能逐种都展开讲。如果每一种实与虚的关系都讲到,并举例加以说明,恐怕三天都讲不完,内容写一本书都够了。其实大家都是触类旁通、一点就透的智者,我不必啰里啰嗦说那么多,只提纲挈领地提示一下就行了,如果我的提示能让朋友们认识到虚写的重要,并逐步确立起虚写的意识,我就算没有白费口舌。

但其中还有一种实与虚的关系,我认为特别重要,愿意拎出来和不厌其烦的朋友讨论一下。在所有实与虚的关系中,有一种关系最难处理。因为处理起来难度最大,我几乎愿意把它放在所有实与虚关系的首位。这种关系就是生活和思想的关系。

我们都知道,小说创作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抒发情感,情感之美是审美的核心。好的小说应当情感真挚,饱满,动人。我们同样都知道,小说创作的主要任务不是为了表达思想,按照社会分工,表达思想应该是哲学家的主打。可是,小说创作既要有觉,还要有悟;既要有情感的触发,还要有思想的指引,小说毕竟是理性结出的果实,离开思想还真的不行。思想是小说创作中的思路,有了这条思路,才能引导我们从此岸到彼岸,没有这条思路呢,我们有可能失去方向,无路可走。铁凝说过一个意思也很好,她说小说所表达的不是思想本身,而是思想的表情。一句思想的表情,就把生活与感情、生活与思想、实与虚结合起来了。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们所拥有的生活只是写作的血肉,而对生活的识见才是写作的灵魂。换一个说法,我们靠生活画了一条龙,还要用思想为龙点睛。只画龙,不点睛,龙还不是一条活龙。只有既画了龙,又点了睛,龙才会活灵活现,乘风腾空。

小说中的思想代表着我们的世界观,也就是对生活的看法。我们选择什么样的题材,结构什么样的故事,包括使用什么样的语言,一经落笔,对生活的看法就隐含在作品里面了。没有一件作品不隐含作者的观念、思考、判断、倾向和价值观。问题的关键在于,隐含在作品中的思想是什么样思想,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是新鲜的,还是陈旧的?是独特的,还是普泛的?是深刻的,还是肤浅的?好作品和一般化作品的分野在这里,好作家和平庸的作家也往往是在作品的思想性上见高低。鲁迅的作品之所以有力量,正是在于他的思想独特、深刻、犀利,处处闪耀着思想之光。

有一位我所熟悉的作者,操练小说已有十多年,他写一篇,写一篇,总是不能突破自己,质量老也上不去。他多次听我讲小说创作,每次听过之后,都表示终于明白了,连茅塞顿开、醍醐灌顶这样的大词都说了出来。结果怎么样呢,再写的小说还是不行。他很苦恼,问我:这到底是咋回事呢?我没好意思说他的文学天赋差一些,只是指出他没有自己的思想。别人提倡什么,你写什么,这怎么能行呢!作家的职责很大程度上在于表达与别人不同的看法,人云亦云,有什么意思呢!

由于哲学素养不够,我本人也不是一个有思想深度的人。我只是认识到了思想性对小说创作的重要,始终没有放弃对小说中思想性的追求。请允许我举一个例子。母亲对我讲过发生在我们邻村的一件事。那是在“文革”后期,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斗争仍在进行,仍不许人们做生意。做生意被说成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谁胆敢露一下“尾巴”就要挨批,就要被割“尾巴”。有一个货郎,他家的日子实在难以为继,穷得连吃盐买灯油的钱都没有了。无奈之际,他就悄悄挑起货郎担,到远一些的地方卖以前剩下的针头线脑。他外出做生意的事还是被队长知道了,队长组织社员批斗他,罚他的工分,还把他送到大队参加“斗私批修”学习班。所谓参加学习班,就是把他关进黑屋里,不给吃,不给喝,跟蹲班房差不多。货郎大概忍无可忍,有一天,社员们在饲养室的场院里刨粪,晾粪,货郎举起三齿的钉耙,一下子锛在队长的天灵盖上,把队长锛得七窍出血,当场毙命。货郎见队长死了,扔下钉耙,撒丫子向附近的麦田跑去。搞资本主义的人把队长打死了,这还得了!社员们抄起钉耙,一窝蜂似地向货郎追去。货郎知道跑不掉,站下不跑了。结果被冲上来的社员们一阵乱钉耙锛死,锛成了一摊肉泥。

听到这件事后,震惊之余,我觉得这里面有小说的因素,说不定可以写成一篇小说。一开始我想把它写成批判极“左”路线所造成的民不聊生。但当时表现这种思想的小说很多,几乎充斥了各种刊物,如果我还是按照这个思路写,写不出什么新意不说,就算写出来了,发表了,也只能被大量的小说所淹没。于是,我暂时没有写。后来我琢磨着想把它写成一篇复仇的小说,写货郎向队长复仇。复仇小说有心灵的交锋,人性的角力,容易写得紧张,惊悚,动人心弦。但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写。因为在此之前我已经写过一篇复仇的小说《走窑汉》。这篇小说还受到了好评,林斤澜说我通过这篇小说“走上了知名的站台”。自己写过复仇的小说了,如果再按这个条路子写,就是重复自己,会让人觉得不好意思。我把小说的思想也称为短篇小说的种子,在没有找到合适的种子之前,我们不必急于动笔,只管让它在脑子存放着就是了,反正它不会烂掉。我们对它认识再认识,总会有一天,种子会成熟起来,破壳而出,最终变成与众不同的小说。

这个素材一直在我脑子里存放了二十多年,后来我读美国作家斯坦贝克的小说集,读前言时,知道他以前是研究海洋生物的。他的研究得出了一个结论,海洋生物一旦形成集体,具有很大的攻击性。他把这种攻击性说成是集体的攻击性。看到这里,我联想到人类,想到人类一旦形成集体,人性的恶也会以前所未有的能量爆发出来。我把这种人性恶称为集体的人性恶。有了这个理念,素材便以全新的面貌呈现在我面前,好,小说可以写了。

我写小说愿意盯着人性来写,先是人性,后是社会性;先是趣味,后是意味;先是审美,后是批判;先是诗,后是史。我们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人性的复合体,同时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人性。人性非常复杂,有着无限的丰富性。我们不想承认也不行,在每个人的人性当中,既有正面的成分,也有负面的成分;既有善,有时也会有恶。特别是处在群体之中,在一种隐姓埋名、去个性化的情况下,人性的恶会不自觉的表现出来。这样的例子在现实生活中可以举出很多。比如一个人爬到建筑物的高处,准备往下跳。下面聚集的众多看客,不一定希望这个人被救下,而是希望看到人家真的跳下来摔死。四川成都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男人站在楼顶,很多人在下面仰着脸看,有人喊:跳啊,跳啊,你怎么还不跳?还有人喊:要想跳你早就跳了,我看你还是怕死!结果这个人被激得真的跳下来,摔死了。下面的人一阵呜呼,集体的人性恶得到了极大地满足。互联网中的网络暴力,所表现的也是一种集体的人性恶。还有我国历史上所发生的一些群体性的政治事件,也都有集体人性恶的参与和推动。

以这个思路为统领,我在原有素材的基础上展开充分想象,设计了张三嫂、李四爷、王二爹等几个代表群体的人物,让他们轮番在货郎面前拱火,怂恿货郎跟队长拼命。货郎本来是一个懦弱的人,并没有打算跟队长拼命,但经不起众多村民的反复挑唆,好像他若不把队长打死,自己就不算一个男人。货郎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只好把队长打死。货郎把队长打死了,村民们得到了理由,也把货郎打死了。在小说的最后,我渲染了村民们追打货郎时类似狂欢的场面,把集体人性恶的表演推向了高潮。小说的题目叫《平地风雷》,发在《北京文学》2000年第8期。小说一经发表,就受到了评论界的注意。陈思和先生主编一本《逼近世纪末小说选》,收录了这篇小说。

这个题目就讲到这里,谢谢朋友们!

细节之美

上次我谈的是《小说创作的实与虚》,这次主要谈谈小说的《细节之美》。

小说是一种美学现象,或者说是一种以词表情、表意的美术。作者写小说,是发现美、捕捉美、表达美的过程。读者读小说,也是寻找美、欣赏美、享受美的过程。不管是书写,还是阅读,都离不开审美意识的参与。世界上的任何现实都是可以批判的,同时也是可以审美的。这就要求写作者要对现实保持审美的敏感、审美的能力和审美的态度,哪儿美就往哪儿走。我曾给《解放日报》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哪儿美往哪儿走》。我说好比外出旅游,打听到哪儿有瀑布,哪儿有喷泉,哪儿有奇松怪石、珍禽异兽、遍地野花和梦幻般的云雾,我们就奔哪儿去。

小说的美是由多种美组成的,其中有情感之美、自然之美、情节之美、形式之美、思想之美、劳动之美、语言之美、节奏之美、韵味之美等等,当然还有细节之美。这么多美相辅相成,组合得当,作品才称得上完美。如果有一样不美,就有可能给作品带来瑕疵,并影响作品的整体审美效果。而在诸多审美要素中,千万不要因为细节的细微而看不起它,忽视它。一滴水可映太阳,针尖小的窟窿可透进斗大的风,一个蚁穴可毁掉千里长堤,这些警句都说明着微和著的关系,说明着细节的重要。可以说每一篇好的小说都是由细节编织而成,细节既是经线,也是纬线,经纬交织才能形成紧凑的小说织品,并形成织品上的各色美妙图案。

我们都知道,在艺术作品中,所谓细节,是相对情节而言。不管是小说,还是戏剧、电影、电视剧等,都是情节和细节互为支持,谁都离不开谁。情节若离开了细节,情节很可能只是一个框架,一个空壳。而细节离开了情节呢,也会无所依附,握不成拳头。只不过,情节要简单一些,细节会丰富一些。拿一个人的一生作比,情节是有限的,是数得过来的。生,是一个情节;死,又是一个情节。在生与死之间,还有恋爱、结婚、生孩子等情节。有人情节多一些,有人情节少一些。因人们的生命长度差不多,情节多的,也不会多到哪里去;情节少的呢,也不会少多少。相比之下,人的一生细节就多了,从每天的吃喝拉撒睡,到油盐酱醋茶,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构成了细节,这些细节谁能数得清呢!

拿人的身体作比,什么是情节?什么是细节呢?如果把人体的躯干、头颅、四肢比作情节的话,那么人体组织内的细胞就是细节。作为生命活动的基本单位,细胞当然很细小,有的细胞小得我们肉眼看不到,须借助显微镜才能看到。每个人身上的细胞数以万计,百万计,亿计,谁都弄不清自己身上的细胞到底有多少。而且,细胞的数量是动态的,永远都是一个变量。比如我这会儿在谈细节之美时,脑力要高度集中,要一句接一句说话,很可能消耗掉了不少细胞,也新生了不少细胞。这个比喻进一步说明了细节和情节的紧密关系,同时说明了细节对于情节的重要性。

是否可以这样说,情节是因,是果,细节是从因到果的过程。情节是从此岸到彼岸,细节是从此岸到彼岸的流水和渡船。

如果让我给细节下一个定义的话,我认为,所谓细节,就是事物的细微组成部分。

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以细节的方式存在的。抹去了细节,整个世界就会变得空洞无物。我们看世界,也主要是看细节。看到了细节,我们就看到了万事万物的生动存在。如果看不到细节,等于两眼空空,心里空空,什么都没看到。看小说也是同样的道理,也是通过细节看情节,通过细节看世界。小说世界是再造的世界,是心灵的世界,它对读者看细节的水平要求更高。好的读者都是有耐心的读者,总是慢慢看来,细细领略。他们不急于看情节,不急于知道事情的结果,而是专注于细节,在细节的百花丛中流连忘返,尽情享受。

现在我们大致知道了什么是细节,知道了细节对于写作的重要,真正谈细节,还是要从现实中的细节谈起,然后再谈小说中的细节,以及怎样发现、捕捉和使用细节。既然是谈细节之美,请朋友们不要着急,允许我细细道来。

我们这个世界,或者说整个人类,都在朝着现代化的方向奔。我的看法,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化的过程就是不断细化的过程。说一个国家是发达国家,或是欠发达国家,其衡量指标有多种。其中有一个指标也许是软指标,但不容忽视。这个指标就是看国民对细节的重视程度和习惯程度如何。所谓发达国家,就是讲究细节的国家。不太发达的国家呢,往往是对细节不太重视,不太讲究。

2003年,我作为中国文化界知名人士代表团成员之一,曾应邀访问日本,去了八九天。访问期间,我们马不停蹄,走了好几座城市,看了很多庙,也欣赏了一些艺术表演,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访问结束时,日本外务省请我们喝酒,吃饭,并召开座谈会,让我们谈谈对日本的观感。我本来不想谈,但参加座谈会的一位日本副外相点到了我,称我刘先生,问我对日本印象如何。我上来就说,我觉得日本的国民很注重细节。出乎我意料的是,副外相否认了我的说法,他说不不,我们过去是很注重细节,现在不怎么注重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马上想到,我和外相的对话需要翻译,很可能是在翻译环节的表述上不够准确,使副外相误解了我的意思。我随口举了几个例子,用事实表明了我的看法。我们在日本乘坐大巴车旅游观光,发现每一个前排座位的靠背后面都有一个茶杯套,有的是尼龙套,有的是钢丝套。泡一杯茶放在套子里,不管汽车跑得再快,茶杯都不会掉下来,茶水也不会洒出来。套子不用时,尼龙套自己会瘪下去,钢丝套往上一抿,会贴在靠背上,不占什么空间。而在我国国内外出乘车,汽车上就没有放茶杯的地方。我们泡一杯茶水,要么拿在手里,要么放在地上,用两只脚夹着。有时我们睡着了,茶杯就滚到了别人脚边去了。

再比如鞋拔子。我们国内的旅店大都不提供鞋拔子,客人出门穿鞋,提鞋,只能用手指头代替鞋拔子。少数旅店虽然备有鞋拔子,但鞋拔子都比较短,只有一拃多长。客人需要提鞋时,必须蹲下身子,鞋拔子才能插进鞋里。日本不但每个旅店都备有鞋拔子,而且他们的鞋拔子比较长,有一两尺长,客人提鞋时无须下蹲,鞋拔子就可插进鞋里。

我还提到在日本看到的茶道、香道艺术表演,说茶道、香道其实就是取材于日常生活中的细节,通过把细节放大,拉长,使平时并不起眼的日常生活中的细节程式化,仪式化,并提升为抽象的道,升华为文化艺术。

听了我的解释,副外相连连称是,说他们确实很注重细节。原来翻译把我的话翻译错了,把细节说成是细枝末节,好像我在指责日本人不顾大局,老是纠缠一些细枝末节。哪能呢,人家出于友好,请我们去做客,我们应该多说人家的好话才是,哪能派人家的不是呢!说来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细节,因为是细节,它让我难以忘记,并让我想到不同国家语言上差异性。

相比之下,一些欠发达国家,在细节上就不大讲究,或者说还没有条件讲究。我曾去过非洲的肯尼亚,看到他们的马赛马拉野生动物保护区保护得不错,基本上还是原始状态,在保护区里在可以看到成群的大象、野牛、角马、斑马、长颈鹿、羚羊等。但那里的土著居民在生活细节上就不大讲究。远远看去,他们大都穿着大红大紫的衣服,在草原绿色的背景下,倒像是一株株花树。近距离一看就不行了,他们的衣服没有经过剪裁,加工,既不上袖,也不缀扣,像带格子的床单一样,只往身上一披一裹就完了。他们都赤着脚,光着腿,外衣里面很少穿衣服。即使有人在里面穿了内衣,内衣也很脏污。他们大概不怎么洗澡,身上的气味很浓。成群结队的苍蝇在他们头顶上飞来飞去,不时落在他们的脸上、鼻子上和嘴角儿,像是在和他们套近乎。不难看出,他们虽然和野生动物大大拉开了距离,有了自己的文化,也接受了不少文明的东西,但总的来说,日常生活中还没有树立起细节意识,没养成注意细节的习惯,生活上还显得有些粗枝大叶,生活质量也不够高。

以前,我们中国对有些细节也重视不够。一些本来是举手之劳的事,因为我们没想到,没做到,就显得不够有序,不够文明。比如说,在没有动车之前,我们火车站的站台上从来不作几号车厢停靠的标记。火车开过来了,站台上的旅客提着大包小包,纷纷追着列车跑,在着急地寻找自己所乘坐的车厢,显得乱糟糟的。有了动车之后,因动车停靠的时间较短,有的车站才在站台上用油漆标上了车厢号。这下就好多了,旅客上车前不必乱跑,手持车票,在标号所指定的位置,在站台上排队等着就是了。开会和就餐也是。我国在改革开放之前,不管开什么会,或赴什么宴会,桌上都不摆与会者的名签,大家犹豫着,不知道往哪里坐,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现在不同了,不管是开会,还是参加什么宴会,桌上都会提前摆上名签,你对签入座就是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细节所代表的是方向,是位置,也是秩序和文明。这些细节同时标志着我们国家在不断发展,不断进步,正逐步与发达国家接轨。

细节的重要,对于国家和社会是这样,对于每一个人也是这样。细节往往是一个人的标志,也是人与人的区别所在。我们看黑种人,都是黑脸、黑胳膊、黑脚,上下一抹黑,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区别。换成黑种人看黑种人,他们一眼就能认出谁是张三,谁是李四。因为我们是笼统看去,看得不深入,不仔细,没有看到标记性的细节。我们看一群绵羊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成群看去,都是大耳朵,卷毛儿,草包肚子,身上脏得黄拉吧唧的,看不出谁是妈妈,谁是女儿。但让羊群的牧羊人来看,人家用羊鞭一指,就能指出甲乙丙丁来。这也是因为我们只看到表面,没看到细节。表面看都差不多,只有细节才千差万别。

在“文革”期间,农村时常召开社员大会。妇女们手不识闲,人手一只鞋底子,都在趁开会纳鞋底子。虽然都是纳鞋底子,但纳鞋底子的心情和动作不一样。贫下中农的老婆会把线绳子放得很长,拉得很快,弄得哧哧响,无所顾忌的样子。而地主富农家的老婆或闺女,都是轻轻拉线绳子,不敢把线绳子弄出声响来,很收敛很压抑的样子。通过纳鞋底子这个细节,我们可以判断出他们身份的不同,政治地位的不同。

我们还可以通过细节,判断出一个人的性格,以及工作作风。比如我们到一家报社或杂志社的编辑部,看到有的编辑桌上杂乱无章,很多稿子堆在一起,稿面上落着烟灰,桌角积有灰尘,我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细心的人,工作有条理的人,很难相信他会编出好稿子来。而有的编辑桌子上稿件并不多,稿件整整齐齐码在一起,桌面擦得一尘不染,我会对这样的编辑产生好的印象,认为这样的编辑是注重细节的人,是讲究条理的人,同时也是热爱编辑工作的人,有希望成为一个好编辑。这就叫细微之处见精神,也是一枝一叶知春秋。

我反复谈了现实中的细节,下面我来举一篇小说的实例,谈一谈小说中的细节。我举的例子是沈从文先生的短篇小说《丈夫》。有一年,《中篇小说月报》让我推荐一篇小说,并进行点评。我点评的就是这篇小说。我在谈关于短篇小说的种子时,也重点分析过这篇小说。小说不长,不到一万字。小说的情节也很简单,无非是说农闲时节,丈夫到城里大河边的妓船上找到做“生意”的妻子,和妻子欲行亲热之事。然而就在同一条船上,也可以说就在丈夫的眼皮子底下,由于妻子的“生意”很忙,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客,以致丈夫连跟妻子亲热的机会都没有。丈夫所目睹的几个顾客,不是有钱人、有枪人、就是握有权柄的人,个个都很强势,交易并不公平,妻子的“生意”做得并不容易。丈夫不堪忍受打击,为了找回做人的起码尊严,丈夫双手捂着脸孔,像小孩子一样哭过之后,两口子一块儿转回乡下去了。这简单的情节,是全靠细节充实起来的。小说的细节非常密集,犹如满田鲜活的禾苗,随手一提就是一棵。又如树上一嘟噜一串的繁花,随便一摘就是一朵。细节多种多样,有风景细节、人物形象细节、动作细节、对话细节,还有气氛细节、情感细节等等。在写到丈夫初见妻子,用吃惊的眼睛搜索妻子的全身时,有关妻子的形象细节是这样描绘的:“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城里的神气派头、城里的人衣服”,都使从乡下赶来的丈夫感到惊讶,并手足无措。短短一天一夜,丈夫在船上遇见五个男人,以细节为区别,五个男人各不相同。第一个男人是船主或商人,“穿生牛皮长筒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发亮的银链,喝过一肚子烧酒,摇摇荡地上了船。”第二个男人是吃水上饭的水保,也是妻子的干爹。水保的特点是长满黄毛的手上戴着一颗奇大无比的金戒指,脸膛像是用无数橘子皮拼合而成的正方形。第三个和第四个男人都是当兵的,他们喝得烂醉,一同到船上寻欢。小说的细节主要表现他们的蛮横。他们粗野地骂人,用石头打船篷,争着和妻子亲嘴,然后一个在妻子右边,一个在妻子左边,做猪狗一样不成样子的新事情。第五个男人是查船的巡官,巡官被描绘成“穿黑制服的大人物”,派头很大,一出场就有四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守在船头。既然威风八面,巡官做事的风格与别的男人也不同些,他虽然也看中了丈夫的妻子,但并没有当场和妻子苟且,而是让一个警察回来传话,巡官还要回来对妻子过细考察一下。“过细考察”,这样的说法当属于语言细节。这样的语言细节之所以让人过目不忘,暗暗叫绝,除了细节准确地符合巡官的身份和口气,细节背后还暗示着一些东西,让我们想到当权者是怎样在冠冕堂皇的旗号下贩卖私货的。这一系列细节都很有效,也很有力量,每一个细节都承载着作家的情感和思想。

我还是想重提一下丈夫捂脸痛哭的那个细节,那个细节在整篇小说中显得特别重要。它是小说的支撑点和爆发点,我还把它称为小说生发的种子。它的出现和存在,使整篇小说有了转折和升华性的意义,一如烟花腾空,大放光彩。

请允许我举一篇我自己小说的例子,这篇小说的题目叫《鞋》,是一个短篇,八九千字的样子。这篇小说曾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读过它的朋友可能多一些。用一句话概括,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位农村姑娘给未婚夫做鞋的故事。我给这篇小说的定位是,回望田园式的农业文明,描绘渐行渐远的民俗之美,风情之美,以寄托乡思和乡愁。因此,它不靠故事情节赢人,也不靠思想的深刻取胜,而是靠细节立篇,蓄势,靠细节中的诗情画意取胜。这篇小说中的细节如同姑娘守明纳在鞋底子上的密密的针脚,一个接着一个,每一个都结实有力。在选择鞋底针脚的花形时,经过对比挑选,她最后选中了枣花型。因为她家院子里就有一棵枣树,四月春深,满树的枣花开得正喷,她抬眼就看见了,现成又对景。写到这里,我有一段对枣花的工笔细节描写:“枣花单看有些细碎,不起眼,满树看去,才觉繁花如雪。枣花开时也不争不抢,不独领枝头。枝头冒出新叶时,花在悄悄孕育,等树上的新叶浓密如盖,花儿才细纷纷地开了。人们通常不大注意枣花,是因为远远看去,显叶不显花,显绿不显白。白也是绿中白。可识花莫若蜂,看看花串中间那嗡嗡不绝的蜜蜂就知道了,枣花的美,何其单纯,朴素。枣花的香,才是真正的醇厚绵长啊!守明把第一朵枣花纳到鞋底上了。她来到枣树下,把鞋底上的花儿与枣树上的花儿对照了一下,接着鞋底上就开了第二朵,第三朵。”这样的细节表面看是写花,实际上是喻人。

《小说选刊》在选载这篇小说时,秦万里兄为其写了一则短评,短评的题目就叫《细节的魅力》。他评道:“最值得称道的是作品的细节。如同守明纳在鞋底上的细密针脚,刘庆邦以精细的笔触,描绘出一位农村少女纤纤的柔情。生在那个时代的农村姑娘,没有多少文化,也不懂得城市姑娘卿卿我我的恋爱游戏。而我们会通过那双普普通通的千层底布鞋,看到她的全部幻想和恋情,看到她身上散发着令人动情的质朴气息,她就活灵活现地站立在我们面前。作品达到这样的效果,是细节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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