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你指责我没有做到高标准,我指责你没有兑现高调的允诺。百姓因侯王没有做到高调而造反,侯王因为臣子或百姓没有做到高调而惩戒整肃。唱高调而做不到,于是出现了“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讽刺。而针对“好话说尽”的反弹,很容易变成“坏事做绝”的怒骂。
高调只能是乱源,只能是互相攻击的借口,只能是煽情的动员,只能劳民伤财、争执不休、天花乱坠,高入云天,令为政者与百姓茫无所措。
过分的高调还败坏社会风气,败坏政风文风,养成心口不一、言行不一、乔装打扮、空口求荣、花言巧语、清谈误国、假大空比赛、互不信任、互打折扣、互相摸底、钩心斗角的一系列恶习。不用考虑得太远太深,就想想“文革”的历程、“四人帮”的兴衰史,够咱们一代一代受用不尽了!
所以老子主张不要口若悬河地天天讲什么圣呀智呀、仁呀义呀、巧呀利呀的,多让百姓民人们过几天踏实日子、自在日子。让百姓多一点实惠,少一点高空立论、铺天盖地、耳提面命。
老子的替代建议是:用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取代圣智仁义巧利,以低调替代高调,以安之若素取代急迫紧张,以简单质朴替代繁文缛节,以清静无为取代励精图治,以相安无事取代奋发图强。他的主张有不现实处,有单向与片面处,但也有参考价值。一味的高速发展必然会带来全面的紧张,辅以老子的某些清凉精神,未必是没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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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独昏昏(1)
绝学无忧。惟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若无所归。
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
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抛弃掉那些(矫揉造作、呆板死僵的)学问,你也就不会陷入困境了。是是非非,相差能有多少?善善恶恶,相区别能有多少?(可惜的是没有几个人能够具有独立和深刻的思考,而多半是)人云亦云,人畏我畏,人畏者谁能不畏乎?荒唐啊,蒙昧与无序的状态还不知道要延续多久呢。
随着大流,倒是可以热热闹闹、吵吵嚷嚷,像是在参加大宴会,像是去春游。我则是平平淡淡,像个对外界还做不出什么反应的婴儿,像是找不着家门的游子。
众人都有富余,而我一个人却好像丢失了什么,欠缺了点什么。是我的心智太傻吗?怎么糊里糊涂的?众人都觉得自己挺明白,我则觉得自己充满困惑。众人自以为什么都看到了,我则觉得自信不起来。世界像大海一样地无边,世事像大风一样地不定,无休无止。众人好似都有点把握,而我一个人在那里较劲,显不出高明和流畅,显得别扭而又鄙陋。
我和他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我追求终极,追根求源。我要看的是本质,是永远,是大道。我不轻信表面的天花乱坠。
这一章我更注意的是追索它的全文的逻辑与精神,因此在字词理解方面,我强调的重点与有些专家老师不太相同。
这一章有点特色:整个《老子》的讲论都是高高在上,睥睨大千,游刃有余,真理在握,大道在手,势如破竹,无敌于天下。然而在这一章老子却不乏牢骚,有诉苦,有无奈,有嘲弄与自嘲,有智慧的痛苦、孤独、幽默与叹息。
这里有一个基本的悖论。智者、思想者、哲人如老子者,他认定他的见解是如一加二等于三一样朴素、明显而且毫无疑义的。他希望他所宣讲的见解也如两点之间以直线为最短一样毋庸争论,符合常情常理常识,易于接受,广行天下。而一切不同于他、与他的见地背道而驰的讲说,则是偏执、荒谬、愚蠢、不堪一击的。
他无意惊世骇俗,与众为敌;他无意故作高深,与俗鲜谐;他不认为他的理论知识多么难以接受。
而另一方面,他的见解是富有创意的、独特的,与凡俗的、随大流的见解不同的。他是天才,他是独具慧眼,他必然与众不同。他必然感觉得到庸众的随大流的乃至随主流的见解其实乃无见解的浅薄、廉价、简单、粗糙、人云亦云。而这些浅薄的多数,廉价的认知却要自以为是、人多势众、挟群体以搏哲人,压垮智慧,灭杀高智商。老子能感觉不到这些吗?
第二十章 我独昏昏(2)
就是说老子不论怎么样强调自然、无为、举重若轻、万物自化,他仍然感觉到了他的见解与俗众间的距离、他的见解的挑战性与已经激起可能激起的反弹力。他提倡虚静无为,提倡得并非不吃力。
他容易吗?
随大流的,人畏我畏、人止我止的俗人如享太牢,即如同大吃大喝一样地舒服与懒惰;如登春台,即如同春季登高一样地满足与自得。俗人庸人们啊,你们有多美!
这两句话虽然文雅,其实很富有嘲弄意味。很有些个众人皆浊而我独清的清高。有点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寂寞,甚至也有点老聃式的无可奈何的冷幽默。
而这一章对于“我”即立论者老子本人的(淡)泊兮、未孩(不会笑)、傫傫——疲倦而又闲散、愚人之心、沌沌、昏昏、闷闷、顽、鄙、独异于人的形容描绘,则显然带有自嘲与愤慨。
有什么办法呢?智商高的人从数量上讲肯定少于智商低的人,他们或他一个人常常被智商低的数量多得多的俗人所排揎。独立思考的头脑常常少于别人害怕我也就跟着害怕的怯懦与呆木的头脑,常常反而被糊涂人认为是愚傻顽劣粗鄙犯呆。智者常常能够原谅与包容愚者,而愚者是不能原谅和包容智者的。智者的智,令他们感到的是骚扰、是压迫、是吃饱了撑得慌,是对比了自己的愚,是寒碜自个儿。尤其是小有聪明实际愚蠢得够戗的那种人,他们预感到自己在智者的面前会显得多么矮小寒碜,自命不凡的小文人与小小的自以为是会思想的人,更是视智者为不共戴天,叫做必欲除之而后快。
为真理与人众而苦苦思索而承担迷惑与痛苦的心灵,为了历史的前进不惧怕付出代价的真正高尚的心灵,是无法被自我感觉良好的、不求甚解的心灵所容纳所理解的。
顺着这个思路发展下去,老子也许会捎带出老年间的中国式易卜生主义的色彩。但是毕竟不同,老子的整体学说的圆融与神奇,老子的智慧的涵盖性、辩证性、包容性与东方式的自足与自慰,使老子终于进入了并带领数千年的读者进入了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而不会太过于煽情地与众人对立,也不会吐块垒而过分激烈。孔子也提倡怨而不怒,思无邪,况高明如游龙(《史记》上记载的孔子对老子的印象)的李耳大师乎!
唯唯诺诺与摇头呵斥,相差能有多少呢?善良美好与恶劣丑陋,相差又有多少呢?这个话比较好说一点,所以老子一上来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