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苦儿没心思理,只想上马马上找到晏衔枚才好。他已走出了十几步,只听那人道:“是我不好,不该打你,我知道你是无心的。可、可、可……你的朋友,是也失散了吗?”
说起‘朋友’,小苦儿心头才似清明了点儿。他愣愣地点头,脚下忽觉好累,挪不开步,不由得站住了。
只听那女孩儿道:“谢谢你,救救我好吗?”
那声音温软娇柔,有一股哀求之味。小苦儿一愕,似是这才想起那里躺着的也是一条人命。他心里因想起小晏儿,想起自己的朋友,不由对这世界起了丝珍重感——如果自己好——自己这一向对人不那么好的人也对人好些,那这世上的好人不就说明会很多?——自己要是救了这人,那说不定也会有人肯救自己的朋友——不是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这么一想,似是有点希望活泛了起来,心里也由不得的微生兴奋。那人却不知他心里在转什么念头,口里急道:“你救我,我肯定会谢你,我身边就带了好多好多金子的。”
——她要用钱财来打动小苦儿的心。
小苦儿猛然转身。那女孩子见他转身的决绝,心里不由起了一丝惊怕:他会不会谋财害命?太傻了——自己真是太傻了。却见那拧眉小子一步步大踏步地走到自己身前,她吓得一闭眼,闭眼前只来得及见那小子双臂一伸,把自己一抱——他可真还很有点力气,抱着自己就向他的马儿方向走去。
那女子这时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她似是本地人,低声指点,轻轻道:“你往左走,牵上马,不到一里路,那里就有个背风的山洞。那洞里还有打猎的人备下的柴火。”
那女孩子没有说错,不过一里之外,果有座小山,山脚下有个洞。小苦儿把她抱了进去,马也牵了进去。洞里也真还有柴火,小苦儿搭起柴,身上火绒却湿了,费了好大力才生上火。他把那女子丢在了火边,自己也觉得好累了,往火边一坐,当真‘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那女孩儿见他把自己放在背风的地方,他自己却用后背向着洞口挡着风,心里不由生起一丝感激。
小苦儿跟这风斗了半日,身子确实也倦得不行,不由得就睡着了。睡了不知多少时候,忽觉得有一丝温暖的鼻息靠近自己的脸前,那么柔,那么软——是妈妈吗?他心中忽似的一片光明敞亮了起来,照亮了这么些年压在自己心头的黑暗,似是已经忘记自己说起来也快十六岁了,是个大人了,只觉自己的身子在蜷缩起来,一下变得好小好小,不用再顾面子,不用再怕伤痛,不用再怕这个世界,轻声唤道:“妈妈……”
那是一声低低的呻吟,接着,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妈妈,我找你找得好苦呀。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是个堕民呢?为什么姥爷不让我出家门,说出了这个家门,大家知道我的身世,都会瞧不起我?可我也瞧不起他们呀!”
一时,小晏儿的面貌浮在他眼前。小苦儿一见他,不由就笑了。他吃吃笑道:“不过,现在我也有了一个朋友哎。”他一把拖过小晏儿的手,轻轻向那眼前朦朦胧胧,全看不清形貌的妈妈道:“他不会瞧不起我。只要他不会瞧不起我,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
说着,他轻轻握住晏衔枚那支瘦硬皙白的手,笑向他妈妈道:“他可是世家公子。哼,姥爷他是个大坏蛋。一时他高兴,就说我即是他的外孙子,身份地位,无人可比,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尊贵人。一时他不高兴了,就说我是野种。呸,我才不希罕沾他的光当什么教中魔子呢,也不怕当野种。野种有什么不好?好多人想当还当不成呢!只是你为什么抛下我?——我找了你十几年了!还是小晏儿好,……不……他不是我朋友,他是我小主人,他们说堕民低贱,我才不管,我就要当个仆人,气死他,气死姥爷,气死他们身边的人。哼,当仆人好低贱吗?只有你心中贱,人才会贱,心里不贱,哪怕是个小仆人,你也不贱的。”
他叨叨咕咕说了一番大道理,心中似安乐起来,却忽又轻声哭泣:“妈妈,我真的是个野种吗?我们堕民,真的生来就低人一头吗?小晏儿要是知道了,他还会把我当朋友吗?……呜呜呜,他不会的,他不会的,是不是?”
可梦里那个人影似就要去远了,小苦儿忽一声大叫:“妈妈,你别走。你别每次一出来就走。你——我知道你可能在一个我不知道也离不开的地方,但你走以前,亲亲我,亲亲我好吗?”
小苦儿似隐隐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嘤咛的低泣。他轻轻而温柔地道:“亲亲我……”
然后,他觉得有一个温软的嘴唇轻轻沾在了他的颊上,那是一种他久已期待的幸福,他在这幸福中又睡着了。
小苦儿醒来时,唇边还夹着一丝甜甜的笑,似是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先感到有点冷,一睁眼,却见火堆对面有个女孩子有些温柔有些同情地在看着自己。他一激灵,才想起这一天的经历,扑楞一下就坐了起来。然后他惭愧地发现,自己脸上微湿,好象还有泪痕。他在心里痛骂了自己一声——这下丢面子丢到家了,梦里哭也还罢了,只怕那小娘儿也看见了。想到这儿,他对那‘小娘儿’不由就没好气儿。虽说他也重重地打过那女孩儿一巴掌,可他记仇,总还记得是她先母夜叉似的打了自己一耳光。自己当时以为她是小晏儿,居然也就让她打了。想到这儿,他就不服气,开口就想骂——他甘苦儿什么时候被人打过?一转念,回想起自己见过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话多。——对,自己就不说话,闷死她,等她先开口。
这么折磨人的念头一起,他就来了兴致,仿佛没看到那女孩儿似的,从马革囊里拿出了一大块冻肉。他爱吃,身边吃的东西总是带得充足的。那是一大块已煮熟的五香牛肉,他拿了它就在火边烤着,心道:“不信烤不出你的哈拉子来。”
那小姑娘也不开口,可不上一会儿,小苦儿已听得到她肚里饿得咕咕声了。他心下窃笑,更加翻来覆去地烤那一块肉,自己肚里虽也饿得咕咕直叫,但一定要烤出那女孩儿的涎水来,所以倒不急着填肚子了。好一时,直到那牛肉香已飘满一个山洞了,他才美美得拿起那块肉大大地就咬了一口。
他装着没在意那女孩,眼角耳朵眼,却在瞄着呢。果听得轻轻一声‘咕噜’,知道那丫头分明咽了一口口水。他心中大乐,越发要吃得有滋有味。耳中只听那小姑娘终于涩涩开口道:“嗯,多谢你救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苦儿指指自己耳朵,冷冷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装成是个聋子。他眼角偷扫,只见那小姑娘脸上似乎气变了颜色。那小姑娘没话找话又来搭茬儿,小苦儿只做没听见。那小姑娘只有自言自语,这么说了有一会儿,忽然一怒而起。她人本冻了,又饿得虚,颤微微就向洞口走去。才到洞口,她身子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不由一缩。这么冷的天,她又没了马,还能到哪里去。只听她怒道:“喂,你要再不理我,我可走了!”
小苦儿拿眼角扫着她,一句话也不说。那小姑娘一怒之下,也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