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惜时轻呼口气,从头上取下一个雕云盘虬簪饰,在手中打个转,便变化为三尺来长的银弓,正是其赖心法宝咫尺弓。咫尺弓借虚而发,只几息便在李之罔身上留下数十只银虚箭矢,恰与鲜血符咒各有呼应。沈惜时又喷出口精血洒到李之罔身上,顿时箭羽末端冒出诸多青荧木丝,木丝互有链接,很快将李之罔包成个肉粽,只遗留口舌未封。
“接下来的事就交由偃掌教了。”一番忙活下来,沈惜时也是颇为疲累,说罢便出了屋,却是呼吸点新鲜空气,回复精神。
偃师答应一声,使法诀祭出两根灵丝,随后拔出李之罔舌头,在两端各扎出个洞,用灵丝穿过后系好,便将灵丝往外掷出,牢牢栓在房梁上。紧接着他又拿出把小刀,默默回想沈惜时刚教他的文字,确认无误后便在李之罔的舌头上刻下二字殄文,正是“魂归”二字。忙活完,偃师便赶忙出了屋。
沈惜时正靠住木门休憩,见偃师推门而出,整了整仪容,问道,“可有纰漏?”
“全按殿下安排,具无差错。”
“那便好,我们已尽人事,剩下的则全凭李之罔造化,且七日后再来探其生死了。”
二人说话离去之际,李之罔的魂灵正在屋内空空游荡,他全无所觉,只感苦闷,忽得生起一阵劲风将他往一处吸去,很快就来到一个狭小的空间。入眼空旷,但却似有满满人迹,李之罔伸手去探,正正巧巧摸到张人脸,吓得他一激灵,赶忙缩手回来。等了一阵,他又试着伸手出去,那人脸却是近了些,而且还具灵性,揪住李之罔的手不放,竟啃食起来。
李之罔吃痛,一脚将那看不见的人影踹飞,还没收回,腿又被另一人影抱住,没多时,他周围便挤满了人影,让他动弹不得,身子各部位都陷入人影的狂食贪舌中,甚至连呼救都发不出一声。
灰暗的空间忽得冒出一丝光明,随即那些人影皆弃李之罔于不顾,纷纷往光明处游去。李之罔只觉那光明乃是他性命攸关之物,也勠力游去,且在途中腿踢肘击,竟是第一个触及到光明。
他睁开眼来,发现自己正在挂月庭院中,此前所历,竟如流光幻梦般风呼而去,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没事了,将他放在床上吧。”李之罔听到沈惜时的声音,才注意到屋内除了她之外,还有偃师等人,都紧张地盯着他。
“我怎么了?”李之罔等偃师给他“拆线”后,迫不及待问道。
“公子魂灵为游魂所魅,空游于外,幸得殿下妙法所治,才不致肉枯身干。”偃师解释道,随即他看眼沈惜时,得其示意后,继续追问道,“公子可还记得丧失意志前做了什么?”
“便是每日正常吃食休息,除此就是看了些地舆丛书,颇为感叹四方洲之博大。”李之罔说着,终于是想起自己当时苦闷的原因,“读了那些书后,我感觉自己微渺如风中舟叶,红尘世间却宽广如澜,觉着寻不到过往和家乡,才不由心绪低沉。”
众人面面相觑,虽无人经历过记忆丧失此等诡事,但听李之罔言语也被其感染,竟真有身世浮萍易损折,落潮波雨难幸渡的苍凉感,一时都鸦寂无声。
沈惜时见气氛凝重,便让其他人出去,对李之罔宽慰道,“你且先养好伤,将接肢之事办好。随后便在我手下行事,待修为高些,我便放你离去,寻你故乡,你看可好?”
“殿下!”沈惜时对他虽有算计,但也算坦诚相待,不由鼻子一酸,“公主大恩,之罔实在难有所报,倘若侥幸寻得故乡,余生亦会侍卫公主左右。”
沈惜时摇头一笑,却是不置可否,再安慰几句便踱步离去,留他好生养伤。
接下来的日子李之罔都尽量不去想故乡的事,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医养身子上,心身皆动,恢复的速度也快上许多,仅十几日时间那种体虚带来的疲滞感便去而无踪。随着接肢日期的临近,偃师拿了本《儡肢要闻》给他,要他细读里面的接肢部分。
李之罔花了两日的时间读完,又拜托恩泽给他解惑,倒是对接肢的流程有了一个较为清晰完备的了解。在接肢的数天前,接肢者就得定时服用一种以丁葵、忧香草叶、乌目果为主材料的药丸,以保证接肢过程中接肢者身体活化、神经兴奋;接肢开始时,先会将断肢面上的肉刮开,由儡肢师理出血管神经,再与儡肢上的一一对应,连接过程中接肢者会出现急剧的疼痛反应,同时有可能伴随极大的抗拒反应,倘若处理不当,接肢者的神经极大概率会萎缩不复,当然偃师已向他保证过,作为经验丰富的儡肢师,偃师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血管神经连通后,儡肢会自主产生求合玉保证黏合无误,随后便是血管神经肌肉等的畅通运作,这都是人体的自主行为,无需人为操控;术后除了休养外,便是持续服用抑制药品,至于偃师的新式儡肢,则还有另外一项,便是观察儡肢材料对人体的影响。
有了沈惜时的承诺,李之罔对接肢的最后一点抗拒也荡然无存,万分期待重新拥有完好的双手,便是这样,终于到了接肢的日子。
手术的地点在惊惶云,这里有偃师专门设置的无菌舱室,他除了研发新式儡肢外,也一直有用老派方法为达官贵人续体接肢,在纪星道也算小有名气,甚至沈惜时与他搭上线也是因为在一位贵人的筵席上听闻了偃师的高超儡肢术。
“公子且先看看,但不能触碰。”戴口罩、着医服的偃师抱着个透明器皿走出来,里面正泡着李之罔未来的右臂。
李之罔本百无聊赖地躺在医床上等着偃师的术前安排,看见儡肢一下便来了兴趣,只见这右臂与他左臂相肖,栩栩如生,筋骨皮血皆有,全然不似假的。他好似感叹一阵,收回目光道,“偃掌教可为雕塑大家也。”
偃师哈哈一笑,把缸皿放在一旁,边让李之罔躺下,边吩咐恩施递上刀剪,道,“实不相瞒,某幼年家贫,又频遇战乱,为了活命,倒却是做了多年的泥瓦塑匠,后走上修行路,便对儡肢一道情有独钟。”说话途间,偃师已经剪开李之罔的上衣,露出其刚长出新肉的断臂。
李之罔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为不分心于上,便继续与偃师攀谈起来,“这儡肢之术神妙无比,可世间终归肢体完好之人多上许多,偃掌教不怕神术无用武之地?”
若是寻常人说这个偃师只当无知,但李之罔记忆不在,自是不好发作,他遂一边谨慎割肉,一边解释道,“公子前尘尽去,不知我朝以疫病女神为尊,修行之人皆需身负断体或顽疾才可走那凶险修行路,儡肢之术何愁无用,可谓恰逢其时也。”
“原是如此。”李之罔轻哼一声,偃师医术高超,但毕竟割在他身,疼痛自是难免。“那偃掌教认为在下是那缘中修行人否?”
“公子虽无修为,但应是受恩惠者,至于恩惠在何处,某肉眼难断,日后公子任职公主麾下,殿下自然会为公子鉴断一番,公子无需忧虑。”
李之罔默然,倘若他真是所谓受恩惠者的话,那么他应该有顽疾在身,毕竟他身体健全,右臂乃是在地洞中被乌蟒一口咬下所致。
割肉坦筋颇费精力时力,前面偃师还能说上几句,后面就直接闭口,只偶尔吩咐恩施给他擦汗喂水。李之罔也只好默默忍受痛楚,盼着这折磨人的割肉环节尽快结束,但谁料花费的时间比他在《儡肢要闻》上看到的多了一倍,足足四日过去才堪堪结束。
“公子筋肉发达,以前定是习武之人。”偃师拿住帕子抹把汗,问道,“公子是先休息阵,还是继续?”
李之罔被断臂处的疼痛折磨得说不出话来,只想尽快结束,当即点头。
见此,偃师也不再多说,换了双新的手套后便让恩施把儡肢捞出,抬住对准断臂所在,他自己则从颌下拔出两根蕴灵灵针,飞快续接起来。
甫一挑住神经,本来浑噩的李之罔骤得清醒过来,那钻心浸骨的疼痛让他不由大吼出声,只觉得魂都散了。但无论他如何叫唤,偃师都毫无停滞,只专心手中工作,想来是听惯了。接下来的数个时辰,李之罔都叫唤不歇,后面实在没力气了,只剩低沉的闷哼,意志已然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