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你可别吓我。”吴季看李之罔做事麻利,悄然间改了称呼,“这深山老林的,哪有什么婴孩,千不可再提,说不得到时候真有什么邪物寻过来。”
“三哥为何将家建在这深山之中,按理大兄做的肉食生意,不正该开在村镇市场中吗?”李之罔看吴季主动提起,便顺着话茬说下去。
“你说这啊。”吴季从水中拿起刀看上一眼,兴许是觉得没洗干净,又放回去继续擦洗,并道,“我早年间犯了事,不为族人所容,只能出走芙蓉集,在寻常人都不会来的此地修了间小院,至于这肉食,算是形势所迫,非是我原本营生。”
“外界是如何形势了?听吴兄所言,似乎很是危急。”
“也不算多危急。”吴季摆摆手,轻笑声,示意李之罔少见多怪,“军阀、官大爷你争我夺的,自我记事以来,就是兵荒马乱、朝不保夕,不是村镇被抢被屠,便是抓丁作粮,只是这十几年来更乱些罢了。好了,刀也洗好了,我且多待会儿,看还有没人上门,小兄弟可以休息了。”
李之罔嘴上答应着,脚往里走,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大,到底他是穿越到了更前的时间还是往后的时间。如果是更前,有“贤公子”之称的永安王怎会容许手下作乱四方?而如果是之后,永安国又是经历了怎样的剧变才会由他曾亲眼见过的富庶之国沦落到如今的白骨于野,千里无鸣。
怀着这样的疑问李之罔又在吴季的小院待了十几日。当然他过得很是清闲,一般便在深夜时才需处理下肉食,倘若有人上门做生意也是由吴季招待,因此大部分时间他都自己待在屋子里修行《玄都天经》,至于想白日出去打探的谋划却是落空了,而这与吴季有关。
吴季的生意只在晚上开张,白日时候没有人上门,他也不会打开大门寸许,即便李之罔说只想到附近看看,吴季也决然不许,这让二人的关系骤然紧张,但还不至于让李之罔生出强抢地图的心思,让他最终选择这么干的,是另一件事。
若要细谈起来,则又要回到李之罔曾听过的婴孩啼哭上来。那日,他正在房中参悟《玄都天经》,那恼人的啼哭声又是响起,本来他已逐渐习惯了这偶尔响起的杂音,但近日来参悟功法屡屡不顺,不禁火气上涌,誓要找到哭啼的来源。
想罢,他便提剑在院中转悠,这一次他听得很是清楚,哭啼声就在小院内。因为吴季都是白日睡觉,晚上干活,为了不吵醒对方,所以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像只鬼魅般在庭院里进进出出,而这也成为他终于找到哭啼声来源的关键。
不知为何,以往本来只要他往哭泣声的方向走上几步,那声音就骤时歇了,但如今他放慢脚步声,哭泣声却不绝于缕,像一条丝线把他引过去。
最终,李之罔来到了庭院中的柴房,他万分确信哭啼声正是从里面传来。直到这时,他都担心是鬼魅作乱,遂屏息凝神,站到一旁,轻轻推出个门缝,只要有精怪敢出来就绝逃不开他当头一剑。
等上一刻钟,却久久没有动静,他只得暗骂自己小题大做,彻底推开木门后,门后的一切显现出来。只见里面堆叠的木柴占据了大半的空间,空地上扔有块砧板和几把各式不一的屠刀,地上铺了层厚厚的血斑,尽是血腥的冲味儿,而血迹的中央还有道木门,连接着下面的地窖。
李之罔提袖挡住鼻子,进入柴房内。进来后,反而听不见啼哭声了,但直觉提示他哭泣的来源在地窖里面,遂直直走到木门前,用剑把并未上锁的木门抬起,顿时微弱的呼吸声传入脑中。他轻声慢步走下去,黑暗之中是十几双明亮的眸子,伴着排泄物的恶臭让人只想逃离,好像李之罔才是犯下错事的恶人。
他不敢问,不敢说,不敢想,拔步而走,跑到柴房外才大口吸气,抬起头来,吴季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吴三哥,你是否该给在下一个解释,地窖里为何关押着这么多人?”
“我想小兄弟应已经猜到了,遂没有多嘴。”吴季颇有些无奈,他这行当虽说是无奈之举,但也毕竟犯了忌讳。
“不,你从头到尾的说来,这间小院,地窖下的人还有所谓的肉食生意,到底是什么来头?”李之罔亮起锋刃。
吴季摆摆手,让李之罔不要冲动,事实上他从未觉得自己会因这而死,“我这儿做得确实是肉食生意,但并非寻常的鸡鸭猪羊,乃是香肉。要说为何,便是世道不好过,大家伙儿都缺钱少财来栽种蓄养,只得用家里人的肉换些生人的肉来度日,我也就从中赚些油水而已。况且小兄弟吃了这么久,就没半点察觉?”
李之罔听到一半就已有了猜测,但真的实实在在听到他十数日吃下的都是香肉,还是难以抑制,只一边提剑对着吴季,一边呕吐起来,手伸进喉咙嗓子根,恨不得把这段日子吃得都吐个干净。
吴季见此反而大笑起来,“哎呀,小兄弟,没想到你还这么矫情,要知道若没有这些肉人肉食,我两个可早就死了!”
“那那些地窖里的人又是怎么个情况?”李之罔抬起头来,恨恨道。
“便是有些人家过不下去了,想着逃难或者投奔远亲,但这上路走得有些盘缠或者吃食吧,便把孩子、妻子,甚至老母卖到我这儿,这样既能有盘缠上路,又减轻了累赘,不是一箭双雕吗?”
“还有其他没说的没?”
“没了,我就一个荒山里卖肉的,哪有那么多能说道的,小兄弟要听故事得去城里找说书先生才行。还有,小兄弟能把剑放下了吧?大家都是自愿的,我可没半分强买强卖。”
“世道怎会崩坏如此!”李之罔朝天干嚎一声,随即收回目光,一剑斩向吴季,愤恨道,“你救我有恩,但做此勾当,绝无活命之理!”
眼看着吴季温热的尸体分做两块,李之罔一下如失力般跌坐在地上,连坐在刚尽吐出的呕吐物上也没察觉,只一面捶地怒吼,一面大口喘气。他如何能食得同族之肉,饮下同族之血?
但事情总需处理收拾,即便是烂事,就如这已近破碎的山河,总需有人站出,重掌日月,再领乾坤。李之罔看了眼吴季的尸体,决意不为此人收尸,默默走回地窖中,道,“你们自由了,我且把你们放出,要去何处要拿走什么,皆由你们自己决断。”
李之罔没有点烛,只在黑暗中摸索,他不想看见这些人一点,生怕联想起前几日或许吃了这些人的血肉至亲,因此他的速度很快,只把绳索解开便奔向下一人,全然不顾对方是否没有穿衣,或是患病将死。忙活完这一切,他又赶去了吴季的居室,将其彻底地翻箱倒柜,却哪有丝毫地图的影子在,结果吴季只是设下个大谎,来让他白打工。
接连的剧变让李之罔心绪很是不稳,他将柴房中的干柴搬到小院四处,又从厨房里找了些不知是猪油、羊油还是其他什么油,反正能助火的炼油洒在上面,在确认那些被关在地窖里的人已尽数出逃后,最后在一把火的助威下,吴季的尸体和他相睐的小院彻底融为一体,成为余灰残火外再不被提及的风中碎渣。
李之罔想及吴季曾提起过南面有个拔稻集,他遂往南面走,尽量不去想此前的事,专心赶路,连下起雨来也不顾,只盼望着早点离开这人人相食的惨地。因此,在走出群山后,他便往官道上靠,希望能尽量走得快些。
忽得,前方传来声响,李之罔不免看去,才发现他前方不远处有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只是隔着雨幕,看得不甚清晰,方才是那小的身影跌在了路上,才传出的动静。好不容易再遇见生人,他连忙疾步,看能不能追上问些情况。
“两位且慢!”
雨下得有些大了,李之罔喊了几遍对方都没有停下脚步,他只能大跑起来。
眼看只有百步的距离了,李之罔又是喊上一句,那两人终于停下脚步回身过来。他不由挥挥手,让二人等他一阵,似乎是理解了他的意思,那两人也挥挥手以做回应。
就在这时,远方雨幕骤得现出几名骑士身影,李之罔刚想让二人注意躲避,骑士已欺到近前,便见那两个身影立时跌伏在地,再不起身。
“恶贼人!”李之罔大吼一声,拔剑冲将上去,见四名骑士皆着黑甲,正是永安国黑狮军的装备,不由再喝,“尔等为永安王之将,便做这杀良之事?!”
说罢,剑已击出。他摸不清楚骑士境界,故想取巧先攻战马,但此四人见过的杀戮可比初出茅庐的李之罔多上太多,只见骑士将缰绳一提,胯下战马便躲开了李之罔的含怒一击,他还想反攻,其余三人已经围拢过来,一人一槊击在他胸口、左手、胯下,顿时就如被放了气的皮球跌跪在地。
昏死之际,李之罔只看到先前雨幕中的两个身影是对母子,皆胸口有个大洞,已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