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静柠载着姜央七拐八弯的在地面上疾驰,直到沿途的街景开始变得熟悉,姜央才晃过神来。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学生时代,她和谈静柠背着书包、踩着单车穿过红绿灯、穿过人流,迎着夕阳一起放学回家的画面。
几年过去,这片城区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街角的小卖部、学生时代经常光顾的那家面店仍是旧时的模样,在这里消失的,仿佛只有她们的青春。
“那家汤面店还在啊”,车子路过一家已经有些年代感的门店,姜央不由感慨道。
“是啊现在生意可火了,当年老板还天天跟我们卖惨,说生意不好做,门可罗雀的,早晚要关门”,谈静柠嘴角渐渐勾起,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转头也朝那家店匆匆看过去,一根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眉飞色舞的,“瞧瞧现在,撑了这么些年,现在分店都开了好几家,全是他儿子儿媳们在帮忙打理”。
“真好,熬过来便都是春天了”,姜央感叹了一声,目光望向远处橙红的彩霞,神情缥缈,“那碗汤粉的味道还挺令人怀念的”,她的语气缓慢而悠长,那些零碎的记忆像是远古的钟声,轻轻一撞,便缓缓地从时光的那一头回响到这一头,直到那些鲜活的回忆将她完全罩住。
“我们是什么时候挖掘的这家店来着?以前怎么就经常光顾他家呢”,谈静柠把着方向盘,笑着打岔道。
“初三那会儿吧…,我姐上高中那年”,姜央蹙着眉回想着。车子一直往前开,透过后视镜瞧过去,那家汤面店早已不见了踪影。
“是哦,你姐上高一那会儿”。
“嗯”
姐姐姜馠去镇上读高中开始住宿的那一年,姜央刚升初三,家里只剩姜央和姜妆怜两人,同爷爷奶奶住在乡下的小院落里,那个时候,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奶奶开始操持家里的一切。姜央也是在那个时候,觉察到爷爷的不对劲。
原来早在一年前,爷爷突然被诊断出胃癌晚期,噩耗来的毫无预兆,子女们连丝毫挽救的机会都抓不住。确诊的消息像是一团浓密的乌云逐日将家里团团围住,家里的气氛开始变得阴沉,话里话外都是藏不住的哀叹和忧虑。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叔叔婶婶们,面对爷爷时都变得小心翼翼。孙辈里,大姐姜馠是最先知道这个秘密的,姜央从姐姐口中得知爷爷的病症时,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一般,她不敢相信可怕的癌症会发生在自己亲人的身上。她知道“晚期”意味着什么,这两个字太过残忍,就像溺水的人死命的在水里挣扎,你拼尽全力想去救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眼前消失。一想到爷爷随时会离开,姜央便忍不住红了眼眶,无助地哽咽。
爷爷的儿女们选择了隐瞒,没有告诉他真相,但那一盒又一盒往家里寄的昂贵补品和药材,也许早就在爷爷面前出卖了他们苦心隐藏的秘密。爷爷的变化来的很快,短短半年,他就像一片逐渐枯萎的落叶,独自迈进了漫长肃杀的秋季,仿佛一夜之间便失去了饱满的水分,整个人变得枯槁衰败。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爱说话,脾气也越发的不好,整个人失去了生机,眼里曾有的炙热消退的毫无踪影,徒留阴霾与死寂。眼睁睁看着爷爷被病魔抽光了能量,看着他那变得越来越单薄的身板,那凹陷干瘪的面庞,姜央心里无比悲戚,她知道,她的爷爷不会再有春天了。
从那时开始,一切都变了。爷爷的世界灰暗了,家里的天也变了,奶奶开始管家了。
姐姐开始住宿那一年,姜央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一叶孤舟,无人所依。爷爷病倒,而奶奶的眼里从来只有姜妆怜。
奶奶除了顺便给她提供三餐之外,不会给予她多一分的关爱。亲朋好友送来的零食果盒,她总是悄悄的放进姜妆怜的屋里,从没有姜央的份。姜央很清楚奶奶的小动作,但心里并不在意,奶奶不喜爱她,她早就明白了。母亲给了她足够的零花钱,想吃的想要的,她自己可以买,她没什么好伤心的,她只是不想呆在有奶奶的那个家里,这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乞讨者。
可是北城离南镇好遥远,她见不到母亲,也很少见到住宿的姜馠,在无人撑腰与在意的那些日子里,很多时候受了不公与委屈,姜央都在学习淡忘,学习不计较。偶尔难过到极致,她才会在夜深人静时攥紧拳头,忍着滚落的泪珠,把这些难过一笔一划刻在心里。在那个辽阔又孤独的乡野里,在奶奶对姜妆怜嘘寒问暖、把自己冷落一旁的时候,姜央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一个必须自立自强的孤儿。
姜央想家,想姐姐,想远离南镇,想远离奶奶,可她不能说,不能让母亲担忧。
好在初三那一年,升学压力倍增,注意力都在“中考”这两个字上。那时谈静柠经常约姜央一起自习,缠着学霸替她讲解习题,一起备考,制定冲刺计划。这一邀请让姜央得以短暂逃离那个令她感到窒息压抑的环境,不用看到奶奶和姜妆怜在面前演绎慈爱的祖孙之情,姜央像一只渴望高飞远走的小鸟,只要谈静柠一招呼,她便立马飞了出去。
两人有时候会去谈静柠家里,有时候会在外面找个咖啡馆或自习室窝一整天。累了饿了,她们便会去那家汤面店,一人点一碗粉或面,再来一叠湿炒牛肉。光顾久了,和老板也混熟了,食物的份量渐渐地也比以往多了许多。
后来,姜央一个人在校晚自习回家晚了的时候,时常会一个人去那家店里解决晚餐,因为回家也只有冷饭和一丁点剩菜。姜央对此已经没有太多的情绪,她只是厌烦。厌烦她总是画蛇添足般粉饰自己的虚伪,每次看到听到老太太的辩解,心里便有一股无名的怒火,“我看你平时吃的很少,应该是没胃口,觉得留这点肯定够了”,或者,“我想着这么晚回来,你应该也不想吃了,都怪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然后,“现在这么晚,家里也没什么菜,我明天早早出去买,要不你先吃点饼干垫垫肚子?”。姜央真的很想让她闭嘴,你可以不关心不爱我,但求求你不要装,那样子真的很丑很恶心。
只有爷爷不忍心,如果他在场,他总会撑起瘦削的身体说去厨房看看,说至少得给姜央煮个挂面下个鸡蛋,姜央舍不得爷爷操劳,总是忍着饥饿言不由衷地说自己已经在学校附近吃过了。那时,姜妆怜嘴里吸着一小瓶牛奶,手里端着一盘吃剩的橙子从房间出来,一双好看的大眼神得意的睨了一眼姜央,跟奶奶撒着娇道,“奶奶,你切太多了,我吃不完”。
姜央看着这一切默不作声,转身进屋,将奶奶那句虚假的关怀——“我忘了还有橙子,小央,你要不要吃点橙子?还剩一点”——扔在房间外,连同姜妆怜刻意的挑衅和炫耀。姜央早已习惯在奶奶把持下的配角式边角料生活,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绪。自从和那家汤粉店老板建立了信任关系后,每次自习晚了,姜央就会去那家汤粉店解决晚餐,偶尔也去超市买点面包或者蛋黄派应付应付。中考备考的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熬了过去,奶奶刻意的偏心与对她的忽视,也蒸发在了那些鸡零狗碎的时光里。
“年华似水,岁月无情呀,时间过得可真快,你看,一晃眼,我们都长大了,都能坚强的在社会游荡了”,谈静柠侧了侧身对着姜央调皮道,言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慰,但姜央敏锐的接受到了。
“可不是嘛,岁月真薄情…”。姜央淡淡道,笑容很平和。
可岁月薄情,也会有温暖的光包裹着迷途的孩子。这一条去往谈静柠家的路,曾几何时,是无处可归的姜央最温暖的避风港:奶奶带姜妆怜去医院把她遗留在家门紧锁的门外两三个小时的时候;姜妆怜当着奶奶和她外婆的面,嚎啕大哭污蔑姜央欺负她的时候;小姑一家人来家里做客,拉着姜妆怜夸这夸那,把她晾在一边的时候;她实在忍受不了待在家里却又无处可去的时候……还有谈静柠愿意带姜央回家。
谈墨昀也曾在这条路上等过她。完了……姜央冷不丁从回忆里走了出来,一想到马上要和谈墨昀见面,心脏又开始扑通扑通疯狂地跳个不停,一想到他,她就无法镇定自若。
“咋了?”,来自谈静柠第六感的精准狐疑。
“没啊”,姜央口是心非道,其实她很想告诉谈静柠,要不掉头送她回家吧,可那样的话她独自怀揣着的秘密就泄露了吧……姜央像一只惶恐不安的仓鼠,在笼里焦虑地窜来窜去,心情滚烫复杂,一直到车子在谈静柠家门口稳稳停住。
“到啦,下车吧,虽然这么说显得有些客套,但还是欢迎你来我家吃大餐”。
谈静柠技术熟练地将车停在了自家门前的车位,笑得一脸自在,殊不知姜央还在和自己慌乱的内心作斗争,开门下车的时候,她感到一股视死如归的颤抖。
“你看,这是我妈这两年种下的花草,好看吧,但我老记不住名字”,谈静柠指了指探出院墙的枝丫,走在前面叽叽喳喳,像一只快乐回巢的麻雀。姜央局促地笑了笑跟在她身后,心情紧张地踏进了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