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左少卿,大理寺右少卿,同为少卿,分量却大不同。
大理寺位列三司,少卿乃为正四品,着朱服,有参与廷议之权。而鸿胪寺呢,主掌外宾、朝会仪节之事,原是从礼部剥离出来的,充其量是个执行部门,鸿胪寺的左少卿,便只是个从五品。
沉栎体面惯了,万没想到被这才升官的儿子给当面奚落,这一时半会儿,气得几乎厥过去。
果不其然,只听啪地一声脆响,沉栎摔了茶盏,骂道:“孽障!目无尊长,你可还记得,我是你老子?!”
沉淮看着那茶盏在地上炸开了花,眼睛微眯了眯,不咸不澹地问道:“怎么,三年未见,您果然是上了年纪,竟忘了——我是瞧在祖父祖母的份儿上,才称您一声‘父亲’?”
“孽障!你莫不是真的要不死不休?”
沉栎喘息着,一张白净的文士脸气成了猪肝色,问道:“你母亲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消停?你捕风捉影,将她的死扣在我头上,扣在赵氏头上,还对你的亲弟弟下毒手,你你你,你难道非要搅合得沉家不得安宁?”
室内突然寂静。
只余沉栎急促的喘息,一声,一声,又一声,渐渐变成一个大急喘,最后压在喉咙中。
沉淮便是在这一片寂静中,轻声开口。
“捕风捉影?”
他复述这四个字,极其认真地回味了一会儿,问道:“怎么?现在,已经变成捕风捉影了吗?”
门外的高峻突然浑身起了一层战栗,跟了沉淮这么久,他久违地,又一次从骨子里头开始发冷。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沉栎的声音,突然艰涩。
“嗯,你最好不要是那个意思,”沉淮冷冷地说:“否则,我不介意再废掉你一个儿子。”
高峻悄悄地向廊下走开两步,有许多记忆在一瞬间重新蹿进脑海,他抬头仰望,视线越过树梢和屋瓦,望见远处开阔的晴空,那股子因为沉栎夫妻到来的烦躁,才稍稍澹了一些。
屋子里,冷静下来的沉栎已经重新开口,这一回,他却换了柔和的语调。
“沉淮啊,财立于德,家立于和,你闹了这么些年,也该够了。”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滋味。
沉淮稍稍调整了一下倚靠的姿势,眉眼重归澹漠,仿佛刚才出言威胁的不是自己,“哦?”
沉栎见他似乎有愿意倾听的意思,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忙续道:“你是我沉家的长子长孙,这个家,怎么说都是归你的。当年确实是我对你母亲不起,可是男人立身立言,纵有些妻妾纷争,也本是每家主母该理好的事,你如今也大了,见的世面也多,你说说看,哪家不是如此?”
他打量着沉淮的神色,看不出有发火的迹象,便继续说:“偏你母亲性情孤洁,受不住。这也便罢了,她去后,你又发疯……”话到此处,他突然长吸了一口气,对上沉淮莫测高深的视线,终于还是又转了话头,“我知道:沉家无人能管得了你,都怕你,可是,你如今仕途正好,也该有所顾忌了吧?”
沉淮不置可否地扯了一下嘴角,似乎还有倾听的耐心。
沉栎只道他吃软不吃硬,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说话之道,愈加恳切且慈祥:“赵氏伏低做小多年,即便待你不似亲儿,却也多有包容,你便是个冷心冷情的胚子,也该被焐软了吧,何至于如今还要为难她?还有你两个弟弟,当年少不知事,犯了错,原已有长辈耐心教导,都已立誓改正,谁知却被你弄得,一个毁了一生,一个呆滞了大半年,说起来又何其无辜……”
“唔,”沉淮打量着父亲面上的慈祥,微虚了眼睛,讽刺地道:“少不知事?——莫不是只比我小了半个月的人,不是沉沅?”
沉栎闻言一滞,他懂沉淮的意思,没有相差仅仅半个月的“少不知事”,可是他想起远方的两个儿子,面上倒有了慈父之光,看着眼前这个不顺眼的,忍了又忍,最后只得一声喟叹:“唉,说到底,这一家人将秘密护住,哪个又不是在护着你?”
“父亲,你莫不是搞错了?要守着秘密的人,是你,不是我。”
这不是一个应该纠缠的话题,沉栎选择装没听见,双目含泪地向床前走近了两步,“沉淮啊,这几年你游历在外,家人都很惦记,如今你前程更好,当可耀我沉家门楣,绝不可再在那些细枝末节上耽搁了啊!”
沉淮抬眼,望进沉栎的两泡泪眼中,埋在心底的那丝荒唐,隔了三年的时光,终于又被眼前人唤醒,并渐渐蒸腾,最后化作荒谬的笑意,冲出喉咙。
他笑了两声,心底的疲惫却还沉沉地压着,无有释放,便扬声喊了高峻进来。
“你去把赵氏带进来。”
“你要做什么?”沉栎防备地问,“不是不想见她吗?”
“我没耐心与你们纠缠了,父亲,”沉淮道:“所以,这就准备修剪修剪‘细枝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