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颜一下咬破了嘴唇。她出来时,看见门口穿警服的人正把徐牧远往里头领,那么远的路,他骑车来的,两人目光一碰,展颜那双眼,深深地看过去,徐牧远心头砰砰,他问警察,能不能跟她说几句话。对方否决。两人错身过去,展颜再次深深看他一眼,徐牧远知道她的意思。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极力证明贺以诚是正当防卫。贺图南把展颜带回了家。他把门反锁,决定除了警方之外,不再给任何人开门。一夜无眠。林美娟一直没露面,贺图南疑心,他想过往姥爷家去个电话,几次拿起,又放下。新的一天一秒一秒过去了。“学校会提前开放寝室吗?”展颜问他,贺图南两手插兜,他默然片刻,坐在了她面对,“颜颜,我们说说话吧。”头顶灯光大亮,两人又都不困了。“爸的事,会请个很好的律师,爷爷那边也会想办法的,事情发生了,你不要这么自责,你没有错。”“我不该跟那个人说话的。”她想起那晚,脑袋往下垂,成一处阴影。贺图南握住她放膝头的手:“没有,你说不说话,他都早打你的主意了,”他咬了咬牙,“是我跟爸不该去吃那顿饭,如果不吃那顿饭……”时间是没办法重新来一遍的。那种悔意,不知是不是也时刻萦绕在爸的心头?“你会恨我吗?”展颜忽然捏紧他手指,他勉强一笑,“我只恨自己。”“但是林阿姨,还有你的亲人们都会恨我的,”展颜头垂得更低,“我知道,我没有孙晚秋聪明,如果是她,一定会当时就跑开喊救命,只有我蠢,我还回答那个人的话,我是个蠢货。”贺图南握住她肩膀,让她抬头:“颜颜?颜颜?”她不吭声了。做笔录,耗尽了她刚积攒的体力和精神。她觉得这很像梦,要是梦就好了。电话铃声大响,两人都一惊,展颜猛得抬头,她狠狠哆嗦了下,贺图南抱了抱她,轻抚她后脑勺,柔声说:“别怕,我去接。”展颜用眼睛问他:会是谁?她手紧拽着他,好像一秒都不能分开。贺图南便牵着她,去接电话。电话是贺以诚律师打来的。“你爸说,别担心他,他让我转达你几句话,你一直怀疑并且想问他的事,其实他知道,他现在可以告诉你,是,就这个答案,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妹妹。”作者有话说:九十年代末到本世纪初,还没有天网工程,社会治安非常乱,绑架勒索案频发。什么cao场埋尸案,劳荣枝法子英都是那个年代的事。“他还说什么了吗?”贺图南头顶的剑,悬太久,真正落下来那一刻,他竟觉得这样很好。“贺总希望你妹妹能把一个佛坠戴着,别离身。”贺图南知道展颜一直盯着他看,他有心避开,挂掉电话后,直接到她房间,把丝绒盒子里的坠子拿出来,替她戴上。“爸希望你一直戴着。”他看到她后脖颈上细腻的肌肤,这一刻,他才觉得手有痛感。展颜转过身,贺图南好像第一次看清她真实的样子,他跟她血脉相连,身体里有些东西,是一样的,不容更改。“谁的电话?”贺图南回神:“律师。”“贺叔叔会……”展颜顿了顿,“会吗?”她知道他懂。贺图南伸出手,指腹摩挲她的脸颊,稍作停留,又放开了:“我不知道,颜颜,这件事我们得做好心理准备,你害不害怕开学?”开学就要见人,有人的地方,就有嘴,就有蜚蜚流言。“不怕,”展颜热眼望着他,“我怕的不是这个。”“我刚说了,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不要再假设,以后无论遇着什么事,我都在,咱们一起。”贺图南随手翻了下日历,“初七开学……”他开始翻箱倒柜找钱,家里现金不多,他的钱,都放贺以诚账户里存着。爸的密码他知道,760810。所有密码都一样,他简单提过,那是他下乡的日子,贺以诚刚满十八岁,高中毕业,瘦瘦的,高高的,脸嫩腿长,是最好的年纪。“回头取点钱,好交学费。”贺图南找到一张农行卡。展颜跟在他身后,看他点钱,整钱不多,一堆零的。她看着钱,问他:“我还能念书吗?”人就是这么矛盾,她暂时忘却愧疚,自责,看到钱,想起顶要紧的事,她有种不能言说的恐惧,是所有恐惧中最深的一种,她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太冷血,她现在竟然这样忧心自己还能不能念书?一切都是念书惹的祸,可如果错了,那也得继续错下去,她觉得代价已经太大,容不得回头。贺图南动作停下,说:“我能念你就能念。”
她脑子里闪过孙晚秋,心想,再等等,再等等。很快,记者找上门,要采访展颜,贺图南冷冰冰拒之门外,电话打进来很频繁,他一听那声音,立刻挂掉。北方的冬,格外漫长,年关的一场雪,几天没化透,市里尚好,北区废厂区里头,冰溜子依旧如锥,太阳照着,时不时轰然一声,碎玻璃似的炸到地上来。张东子被拉走尸检,家门口附近搭了棚,他爹妈媳妇,带着孩子,在冷风里哭号,那声音,被风刮得半个北区都能听到,一阵凄厉,一阵幽咽,冷不丁又起高音,定是他妈想起儿子猛然痛上了。一群人围着,有人劝,有人围着看,徐工来时灵棚里悄寂一瞬,他在贺以诚那里找到了活儿,很不错的活儿,惹人眼红。此刻见他,众人神情楚汉分明。尤其知道,贺以诚是徐牧远领来的。“东子好歹跟你朋友一场,你也有儿的,你儿害了我儿!”东子妈扑上来,睁大了一双枯眼,“脑子都打出来了,我儿的脑袋,”她哆嗦着两只手,“捧不起来,捧不起来……”徐工任由她薅,她打。小孩子跟着哭,被妈死死搂着。这里有人喝醉酒冻死路边,有人下广东没了踪影,有人不停做小生意糊口,有人作奸犯科。北区只剩巨大骨架,被腐蚀生锈,并着茫茫未融冰雪,徐牧远在灵棚外站着,里头小孩一双黑亮亮的眼对上他,他一个激灵,他当小孩子时,被张家奶奶塞过饼干和糖。这场雪,落在了很多人的头上。初六依旧刺骨的冷,展颜在厨房炒菜,下寿面,她让贺图南许愿。贺图南笑意像稀薄的脉象,他闭上眼,沉默几秒。“我抄了篇文章送你。”她把礼物给他,写的蝇头小楷,贺图南看了,是《逍遥游》,怔了好片刻,想问她什么,却只是念出上头一句话:“而后乃今将图南。”他又抬起头,把她眼睛看了一次。“谁给你取的名字?是读了《逍遥游》起的吗?”“我爷爷,是看《逍遥游》起的。”“我是妈妈起的,我正好姓展,妈希望我能过得高高兴兴。”她说完,饭桌上安静一瞬,她为了写他名字,把《逍遥游》抄了一遍。“如果没有我,你就是逍遥游了,”她总想问一问,“这个事,会影响你高考吗?”贺图南说:“不会,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不提这个了。”两人对视良久,屋里太静,只有外头风声呼啸,枯枝打在玻璃上。“吃完饭,你给我讲物理好吗?”展颜终于开口。贺图南说好。他认认真真辅导起她,夜很深了,对面人家漆黑一片。“困吗?”贺图南问她。“不困,我睡不着。”“睡不着也该睡了,明天报道,还得早起。”他合上习题册,要送她回房间,展颜却不动,“我想跟你一起睡。”她这话,连带夜色都搅乱了似的。贺图南眼里闪过点惊愕,他立即拒绝:“不行。”她失落站起,这是最后一夜了。明亮又柔和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她那张脸,干干净净一点龌龊心思都没的。贺图南只好问:“怎么突然要跟我一起睡?”“我一闭眼,就想那几天的事,知道不该想,可控制不住,现在我还能跟你说说话,等开学我就一个人了。”她低着头,“我跟你一起,就不想,因为我知道你跟我一起。”她这话也讲的不甚明白,贺图南却听懂了,他找出凉席,把被褥铺上去:“我打地铺。”展颜钻进被窝,侧过身,在黑漆漆的视线里悄悄喊他:“图南哥哥。”他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那么乖顺喊这个,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释然,枕着双臂,说:“明天开学,你准备好了吗?”“嗯,我不怕,嘴长人家身上我也管不着。”“就当东风射马耳。”“什么意思?”“就是把流言蜚语当放屁。”贺图南解释的直白,她攥紧被头,“你准备好了吗?你会把人家的话当放屁吗?”“当,这几天,”他看着黑魆魆的天花板,“我其实跟你一样,夜里睡不着,想很多,从你失踪那天起跟做梦似的。老徐那次跟我打架,说我就是过得太顺了,我现在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如果没有我……”“又来,”贺图南打断她,他转过脸,看着她隐约不清的毛乎乎的脑袋,“你好好的,这比什么都重要,我想通了,就算爸的结果再不好,可他还有出来的时候,我们等他,我们好好等他。”展颜心口窜起股热流,她有种冲动,想抱着贺图南,抱紧他,什么都跟他一起,风来,雨来,她都不怕了。黑暗让人的冲动变得强烈,她心里那些恐惧,被他几句话说散开,是啊,好好等贺叔叔,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五年,这辈子早着呢,八年十年的,可贺叔叔老了怎么办?时间是赎不回来的,他大好的年华,被她搞没了,谁都有理由恨她,怪她,那就恨吧,怪吧,贺图南是和她一起的……她又混乱起来,光脚下了床,跪在贺图南地铺前。贺图南撑臂坐起:“这么冷你干嘛,快上去!”她瑟瑟着,好像被人敲了一记脑门,又爬了回去。“我想离你近点说话。”她躲被窝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