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归要自己走的。她想到这,心里狠狠一揪。两三天后,贺图南找到了新房子,搬家麻烦,他一趟趟往下扛东西,热得脸发红。可这样的热,他习惯了,这次徐牧远也来帮忙,忙活半天,展颜却有些依依不舍,她并不怕什么,她习惯念旧,看看桌子,看看床,一想到她跟贺图南在这留下过痕迹,就有些伤感。但贺图南很坚持,她必须听他的。新住处离一中不远,八十年代遗留的教职工宿舍。现在住那儿的,基本是退休老教师,人员没那么杂。贺图南租了个两间带厨房的,稍微贵些,这房子的主人下海经商,出租的事交由一个老姑奶奶负责。老姑奶奶很挑剔,提了一二三四五一堆条件,贺图南都说好,前头有菜园子,里头点了辣椒豆角大葱时令蔬菜,当然不准偷。用水也很方便,院子有水龙头,有水槽,这里宿舍最高也就两层。展颜来到这儿,又高兴起来,她哼着沂蒙小调,把原来的窗帘拆下洗了,又洗了几块抹布,锅碗瓢盆拿钢丝球顶卖力地蹭得能当镜子,天太热,她头发湿的一缕一缕,远远看着,像谁家勤劳能干的小媳妇。贺图南两个下来,胡乱洗了把脸,又上去了。“别给高中女生当家教,”他提醒徐牧远,“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大家同龄人要是单独相处,最好避嫌,找男生。”老徐之前的补习班里,是有女生的,但一对一,显然已经不合适。徐牧远默契点头:“我知道,最近联系我的不少,你呢?”“我也是,挑那种家里有钱的。”贺图南跟他会心一笑,徐牧远瞄了瞄窗外,“颜颜跟着你,你们还都习惯吗?”“我不会一直让她这样的,”贺图南低头翻他送来的笔记,岔开话,“你按我写的目录,把数理化分分,我先弄英语。”“你去了北京,颜颜怎么办?”徐牧远还是问。贺图南手下一滞:“她住校,问题应该不大,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搞钱存钱。”“她那个,原来的家里找她吗?”“不找,没人管她,”贺图南胸口发闷,“她原来家里只知道管我爸要钱,不知道拿了我爸多少钱,跟卖她似的。”徐牧远说:“我也可以帮忙。”“不用,我自己可以。”“我不是帮你,我是想帮颜颜。”徐牧远又说清楚一步,“高考奖金不少,你们需要的话,可以当借我的。”贺图南微微笑:“老徐,我妹妹我负责,你有奖金,我没有吗?”两分之差,他的奖金比状元少一半。贺图南接了两个家教,一个初三男生,一个高一男生,他大清早就骑着几十块买的二八大杠出门,中午不回来,人家管一顿午饭。展颜嘴角烂了,她吃的,每天中午一个人吃辣椒就大馍。这天贺图南回来,见她歪着脑袋,嘴对上水龙头喝凉水,她热,又不想浪费煤气罐烧水,不是生理期,就逮着这个喝。她觉得有个人影过来,看是贺图南,打了个膈儿。他让她进家。贺图南把背包一放,买的西瓜放桌子上,问:“你喝生水啊?回头你那个不会肚子疼吗?展颜,你多大的人了,这种事还得我提醒我吗?”他有些生气。桌上放着她烧开的水,冷却了,那是给他留着的。这儿不像家里,水是井水,烧饭用柴火,也就一个月几块钱电费而已。可城里不一样,一片菜叶子都要钱。“你热不热?”展颜把水碗递他,水质硬,水碱很重,她滤了一大碗干净的,不噎嗓子眼的,她知道,他现在是不会喝健力宝了,也不会买矿泉水。贺图南轻轻推开:“以后不准再喝生水,你听见没有?”“我以前跟孙晚秋经常喝井水,井水比这凉,而且带点甜味儿,只不过没这个干净,井水里头有时会带出只虫什么的。”展颜跟他解释。“可是你现在大了,大姑娘了,你以前有那个吗?一样吗?”他教育起她,语气却已经软下来了。展颜一边应,一边给他湿了毛巾擦汗,他掌心发红,攥车把膈的,他单趟得骑四十分钟才能到人家里去。中午赶另一家,透毒的太阳,热辣辣刺的柏油路都要化掉。贺图南晒得更黑,一身铜色,他那身板,几乎再也寻不见半点少年人的影子,他变成了一个结实有力的男人。他看看家里,锅台白瓷砖上的千年老灰都被她刮得锃亮,水泥地面也干净,他的球鞋,摆在台阶那,用卫生纸细心包着边儿,鞋带洗得雪白,打了结挂绳上,她除了看书做题,把这个本来一股子霉气的房子,打扫得一尘不染。林美娟知道他和她住一起,没给他考上大学的红包,家里人都知道他这个样子,没一个给他红包的,像是说好了一起晾着他,看他能坚持多久。贺图南不去想这个事。他每天都很累,做家教之外,他总想再倒腾点什么,偶尔有人联系他,上门给人电脑做个系统,挣一二十块钱,家教一天下来一百块。他总觉得这样来钱太慢,贺图南满脑子都是钱,他投了稿,问一家知名杂志社有没有意向研发网络版软件,对方毫无兴趣。每天晚上吃完饭,他都要把钱拿给展颜,家教的钱,他坚持日结。展颜就摊开个小本子,记下他每天收入,家里开销。“你好厉害呀,我真想也去给人当家教。”她满嘴崇拜,贺图南点她脑门,“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傻子。”“我什么时候能挣钱?”“自然有那一天,急什么?”“我可想挣钱了。”
“那就先安心学习,今天卷子做完了吗?我一会儿给你看看。”“老姑奶奶那天来,说我们像小夫妻,一点不像学生。”她静静提了一嘴,贺图南不接她这个话,只是算日期,“我通知书快到了,你也快开学了,到时候,你住校吧,我问过了律师,大概月底就能见爸。”“我不住校,等你走了,我再住。”她立刻拒绝。这房子有单独卧室,她还是不肯一个人,非要贺图南到屋里打地铺,不准他睡客厅。“你这样早晚自习,都要浪费时间。”贺图南没有让步,“我走前,你周末可以回来。”“你这么快就讨厌我了?”展颜一阵委屈,上次的架没吵起来,她还记着。贺图南往藤条沙发上一躺,他揉起太阳穴,声音倦怠:“又开始胡扯。”展颜看他那个样子,把话里的刺,又咽下去,她静悄悄走过来,给他捏肩膀。贺图南跟被火烧到似的,跟她保持距离:“我们说好的。”说着,又补充道,“开学前,我带你下趟馆子,我们吃顿好的,再去植物园逛逛,好不好?玩一玩,也不能老学习。”他这语气,非常像贺以诚,他有意无意间,将爸做的一切,都又复现出来,他希望她明白,他也爱她,会像爸那样爱她。展颜被他刚才那个避之不及的动作伤了心,他裤子脏了一块,不晓得哪里蹭到的,她忍了忍,说:“好,你衣服脏了,我给你洗洗吧。”他懒懒一笑,不想动:“没事,不用洗那么勤。”她拽他,不停地拽:“你脱了嘛,我洗很快的,天热,一夜就干了,穿一天都汗湿了不舒服。”她手柔软无骨,碰到他肌肤,他觉得血液都跟着往上涌,到处乱窜,贺图南忍无可忍,甩开了她:“颜颜!”展颜愣住。随即,明白什么,她不动他了。“你讨厌我吗?”她一直不懂贺图南的心思,他对她好,好得不能再好,就像贺叔叔,可他又好像很厌恶她,只要她跟他有一丁点接触,他都要发火,好像两人,只能隔着空气相处。他给她买了雪糕,她让他尝一口,他死活都不尝的。“我怎么会讨厌你呢?”贺图南也觉得自己刚才声音大了,跟她解释,“我有点累,现在不想动,过会吧,过会我洗完澡就把衣服换了,让你洗,行吗?”展颜注视着他,良久,才说:“我不会去北京念书的,我也考不上你的学校,你不用担心,我有一天会离你远远的。”贺图南听这话,默不作声,摸过烟,点上了。他低头抽烟,好半天没理她。展颜把钱小心收好,她站了会儿,心想,她跟他赌气做什么呢?他一天够累的了……可他是出于什么管自己呢?贺叔叔逼他了?还是他自己道德水平高,觉得自己有责任?她心里乱七八糟的。再回头,贺图南正盯着她背影看,他的黑眼睛,那样深,那样沉默,展颜心里跳了跳,她脑子还在转:“我开学住校,不再麻烦你了,等过年的时候,我回我自己家。我知道,你这样对我已经仁至义尽,等以后会尽量还你人情的。”贺图南还是没说话,一双眼,要把她看透了。她很镇定,声音却不自觉地抖:“我猜,你可能要谈恋爱了,我老在你跟前晃,妨碍你,我刚才没想明白你为什么让我住校,现在想明白了,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没眼色的人。”他重重吐出口烟圈,嘴唇微张:“你站这天,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个吗?”展颜捏着裙子:“我说错了?”“我跟你说过,你大了,等老徐的小妹像你这么大时,老徐也不会跟她拉拉扯扯的,大家长大后都会跟妹妹避嫌,这跟我恋爱不恋爱没关系。”贺图南说。“可我又不是你妹妹!”贺图南见她那两道秀气的眉毛猛地一动,凶起来了,他咬牙道:“我把你当妹妹,懂了吗?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们说什么我们像小夫妻,你才多大,你才十七岁,你觉得那种话好听是不是?”展颜被他说的一下萎顿,她倔强咬着唇,头昂着,在努力憋眼泪。“你骗我,你说我们会一起的,你现在有了喜欢的人,就跟我讲道理了,说好的,”她眼圈通红,“说好要一起的,你干嘛说那种话呢?你不说,现在我也不用难受了,可是你说了,你说话就是放屁,放狗屁,我来城里是开了眼界,知道这世上路只能自己走,别人的话,不能随便信,我永远都不要再信你了!”她说完,跑进了卧室,贺图南没来敲门,她竖着耳朵,一直都没等来,她知道,他真的有更重要的人了,她从来都不是他最重要的人,可他现在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呀。他真是太坏了,对她这么好,把她弄得死心塌地,全心全意,都是她一厢情愿,她可真像可怜的小狗,人家一对她好,她就忘形了。作者有话说:这两天更新都有点赶,明天调整一天,下一更后天早上9点。天说变就变,远处,墨色里滚了几声闷雷,转眼近了,窗子一霎雪亮,闪电劈了进来。停电了。展颜猛地坐起,在乡下停电是常事,尤其是暑假,刮大风,下大雨,线子串电,变压器烧了,整个村庄瞬间陷入黑暗。她习惯这种黑暗,又慢慢躺下去。贺图南敲了敲门,他拿着打火机,一抹幽蓝,映得他轮廓有巨大阴影。“颜颜?”他偏头看看她,展颜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打火机的光在他手里灭了,他坐她身边。“以后都不理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