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三年秋,太极殿。
皇帝按膝端坐,修剪齐整的短髭随着绷紧的下颌线微微抖动,尚未被丹毒浸淫的目光清明如电,打量着冯公公呈上的那颗红褐色丹药。
“此物从何而来?”他问站在殿中的纤瘦小少年。
赵衍此时还未完全长开,端的是男生女相,眉如翠羽,闻言谦和一礼道:“儿臣生辰之日时,雍王府方士呈上的贺礼。听闻是神光教道士进贡的‘无上秘药’,在房陵一带蔚然成风,上至士族官僚,下至平民百姓,皆以服此药为荣。儿臣不敢私藏此物,特请父皇定夺。”
房陵,是前废太子流放病亡之地。
皇帝早在天佑十年便听过“神光教”的名号,传闻“神光真人”擅炼仙丹,能祛百病、肉白骨。当年若非太子赵衍的一句无心之言点破,就连皇帝自己也险些扛不住羽化登仙的诱惑,险些将神光真人请入宫中论道。
皇帝原以为这等小门小派,用不了几年就会自生自灭。可没想到三年过去,神光教的触须竟从房陵伸向了京城,还和雍王府的人扯上了关系……
房陵,偏偏又是房陵。
只怕神光教的背后,是有人要借怪力乱神之事,让废太子一党死灰复燃。
这等妖言惑众、蛊惑民心的邪-教,不能再留了。
皇帝心中忌惮,眸光也随之锋锐,只有望向赵衍时才稍稍收敛,放缓声音道:“知情即报,你做得很好,朕自会处置。如今北疆战事已平,闻人家父子四人已上书启程归京,你也到了该接触朝臣的年纪,庆功酒好生办,下去吧。”
赵衍知晓父皇心中有了主意,不再多言,温和道了声“是”,便行礼退出大殿。
秋阳若淡金色的轻纱,落在身上薄薄的一层暖。
赵衍出了太极门,抬手迎着光,像是要触摸这个世界的温度般,微微蜷了蜷纤细白皙的手指。
屈伸自如,的确是他自己的身子。
在这个世界醒来三年了,赵衍仍是不太敢相信这等怪力乱神的事,竟会发生在他身上。
记忆中,他死在了十五岁那年的夏末。
一封仿照妹妹字迹写就的毒信,猝不及防断送了他尚且年少的性命。临死的那一刻,赵衍才想起这世上能有这般精湛的仿写手艺、且对他与嫣儿的性格了如指掌的人,只有一个。
可惜,赵衍醒悟得太晚了。
临死之际,他只来得及将那封冒名顶替的罪证焚毁,不让自己的死牵连到远在华阳的胞妹。
他也不知道如今的自己算是时光回溯还是借尸还魂,总之壮志未酬的灵魂执念不散,在虚空中沉浮许久,方触及一抹白色的光亮。
再次醒来,他便发现自己回到了天佑九年的初冬。
这个世界的轨迹与前世大体相同,譬如父皇是在闻人大将军和霍锋将军的襄助下,才顺利登上皇位;又譬如废太子之死,是父皇与皇祖母之间无法填平的沟壑……
但,亦有细微的不同。
譬如这个世界里,没有舅舅魏琰,也没有贴身宫女流萤。
“本宫是宁阳侯府孤女,当年太后娘娘怜悯本宫为忠良之后,却孤苦无依,这才将本宫指婚给皇上,生下你们兄妹二人后,便继立为后。本宫身边有流云、流月,却唯独没有个叫流萤的,亦从未有兄弟,不知衍儿所说的‘魏琰’,是从何处听来?”
母后听到他的询问,迟疑许久,抬起涂有精致丹蔻的柔软手掌覆在小少年的额上,拧眉道,“莫不是前日大病一场,烧糊涂了?”
赵衍不知该如何解释,亦不知命运在哪一环出现了偏差。
他只花了几天,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既然上天有好生之德,让他重活一世,他就得弥补前世缺憾,让这一世活得更有价值。
赵衍隐约能猜到,当年父皇是因为雁落关的决策失误造成十万将士惨死,杀孽太重而引发梦魇头疾,所以才不遗余力求仙问道,给了神光教以可趁之机。
赵衍知晓,只有从根源上杜绝雁落关孤城惨案的发生,保下闻人家与十万将士,才不至于让前世悲剧重演。
赵衍深知不能再像前世那般不管不顾地进谏,只问了一句:“若闻人将军撤兵回京复命,那通州数十万百姓的性命该如何?”
父皇答不上来,陷入沉默。
另一方面,赵衍借母后召见霍蓁蓁的名义,将雁落关鏖战的紧迫军情告知寿康长公主,间接调动霍锋尽快驰援。
没有魏琰的从中挑拨作梗,一切要顺利许多。父皇最终放下芥蒂,准允霍锋协助闻人大将军了结北境战况,再回京复命。
得知十万将士成功脱险、北境大捷的消息,赵衍高兴得一晚上未眠。
他改变了前世悲剧的起源,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