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下眼前这个女人,虽然算不上绝顶漂亮,却有连美艳女人也自惭形秽的魅力,用不着编织如斯荒诞的故事来吸引人家的注意力。更何况我不能在她的眼神里发现任何耽溺于幻想的人那种无法自拔的空洞。她的眼睛闪亮着另一种飘渺,深邃又穿透他人灵魂,难道她连自己也欺骗了?
“不是我不愿意相信你所说的,感情上我很愿意相信,但是我有怀疑主义的坏习惯。”我用尽可能的理智来充撑权威:“梦的记忆有很大的欺骗性。以我为例,很多时候我就分不清楚童年记忆和陈旧的梦境。我们都有过似曾相识的经验,一处以前从未到过的地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会忽然觉得曾经在梦中见过此人此景。脑神经学家会这样解释:我们处理当下新经验的一组神经元网络,因为某种原因触动接通了另一组旧记忆的神经网络。这记忆可以是旧的回忆,也可能是早已忘却的旧梦境。正因为这个新的神经回路连接并不稳定,我们会仿佛有如梦似幻的感觉。可不可以尝试这样来解释:听《沙滩上的米罗》触动了某些你早已遗忘的旧记忆,以致你会把歌中描述的情景误以为是旧梦境。”
她轻轻摇头笑起来,好像一位幼儿园教师对一个自以为是的孩子报以的微笑。
“你不认识我,难怪你会怀疑。在清醒的世界里,有很多事情我不晓得,甚至很糊涂。但是对于梦的国度,相信我,我比你们要熟悉。梦和清醒的现实,我分得很清楚。对我来说,梦比人们习惯的现实还要真实。或者这样说你会更信服:我是有一天忽然想到,这个反复出现数年的梦,会不会在网上找到一点线索?于是我试了几个keywords(关键词),不用多久,voilà,你的歌便出现了。”
听她这样说,只剩下两个可能性:1。纯粹巧合,2。因为某种未知的机制,她的梦境被传递进了我潜意识里某个隐闭的部分,或者是相反的方向。
我于是总结:“如果这不是纯粹巧合的话,那么说你的梦境不知怎样会影响了我的潜意识,促使我作了一首描述你梦境的歌。”
她轻叹一口气,再微笑着摇头:“你还未掌握事情的核心。不是我的梦影响了你,而是我们的梦接通了。说得更准确一点:我们多次一起进入同一个梦里。” txt小说上传分享
沙滩上的米罗与印第安的捕梦器(6)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异床同梦?……我们的脑电波同步,在做同一样的梦?”
“你还是不敢彻底抛开现实的束缚。我是说:我们在同一个梦中,就好像我们现在坐在同一间咖啡店里。”她加强语调。
我呆睁双眼,张口结舌不知可以说什么,看起来一定像月球表面的3个大陨石坑一样可笑。这是所有可能性中最没有可能的一个。
“你现在不必强迫自己相信,但是也不要迫自己不信,慢慢你就会明白。”她又点了一杯café au lait,再加一份tiramisu。那侍应果然是尴尬地掩饰裤裆里*的阀拉屎。我把已微暖的啤酒喝光,点了一杯blue mountain espresso,希望浓咖啡可以帮我清醒思考她的话。
侍应把东西捧上来。她开怀地掏了一大匙披满巧克力粉的tiramisu,爽快地放进口里,然后轻闭眼睛,温柔地咀嚼,那神情仿佛比性高潮还要享受,几乎令人心甘情愿做她嘴里的食物。
她见我看着她入神,便说:“享受食物的秘诀,是要全神贯注,把你所有的感官都倾注在食物之上来感受,这样子你不仅能尝出很多平常无法分辨出的味道,甚至可以知道准备食物的人是否用心和用爱来烹调。其实,这也是享受生命的秘诀。”
没想到一口甜品也可以有这么大的人生哲理。
她又吃了一口,把匙子从圆拢的红唇间滑出来,说:“一下子你无法接受这么多,谈谈其他吧。有女朋友吗?”
我想起了过分女孩。
“有暗恋的啰。”看见我的犹豫,她说。
“不是暗恋……”我试图辩驳,“而是……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道宿命似的墙。”
“不要用宿命来为自己的犹豫做借口啊。你看过《其后》这部电影吗?不要像男主角那样优柔寡断,结果只落得错失了爱,在懊悔中虚度一生。”
这女子真厉害,我边想边苦笑边说:“你真懂得触动人家的神经。谈了不够一个小时,我的情绪已经给你搞得翻江倒海。”
“没法子,每个人都有独特天赋。有些人擅长和猫沟通,有些人精于看茶叶来算命,有些人腹语比嘴巴讲得还流利,我却天生擅长钻人家的神经,把人带进梦内。”
“还有善于令人家的老二*。”我带点自嘲说。
“U r damn right(你爸的对极了)!”她开怀大笑起来。我反而还有点尴尬。她突然收敛笑靥,左手轻轻抓着我的手背。仿佛没有骨的手宛如梦一样柔软。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令我的心遽然跳了几下。只是小小的接触面,我却感到整个存在都被她包容起来。很熟悉的感觉。我在哪里曾经有过?我像浮游在失掉了时间的海洋里。
“听我说:存在比你的哲学科学艺术和宗教所能想象的还要丰富和神秘。你只能勇敢地去体验。光是思考leads u nowhere(哪里也去不了)。你只能行动。如果有幸感到爱,尽管去爱吧。虽然很多时候爱会令你感到迷茫不安甚至恐惧,绝大部分时间爱人都令你很失望,但是我们只能通过有缺陷的爱去体会最圆满的爱,就是生命本身。事前犹豫不决,事后懊悔怨怼都是对生命最大的浪费。”
她的话再次触动了我意识里很深很深的某处,阵阵悲哀和茫然从那里渗透出来。远处放了一束百合花,幽香骤然变得凝重起来。淡淡的花香一直被浓郁的咖啡味掩盖着。可是剎那间咖啡豆的气味仿佛消失了。我忽然想起了在母亲的葬礼上,也有一大束百合花放在她的灵前。整个守灵的晚上,伴随我的正是这幽幽的花香。
沙滩上的米罗与印第安的捕梦器(7)
我仿佛明白了我和过分女孩之间“那道宿命般的墙”。爱和死亡,一直是我生命中的双生儿。也许正正是过分女孩对死亡的执著,使我对我们之间可能发生的爱感到恐惧而犹豫。
打从她的手抓着我开始我感到很困倦,我想:可能是因为刚才哭过的关系。虽然空气中再次弥漫着浓厚提神的咖啡香味,我却越来越困。已经到了tea time,来coffee break(咖啡小休)的客人多起来,咖啡店愈来愈热闹。
“你背驮太多的忧伤了。我们走吧。让我来结账吧!”她放开手,我戛然清醒了很多,然而还是迷迷糊糊。
“到我的家去吧。事情会更明白。”她说。
x x xx往她的家途中,不知何故,我一直怀念着过分女孩替我燃点的那根抽掉过去的Durum。
她的家接近100平方米,没有划分房间,只有一边分出厨房和浴室,所以显得特别宽敞。布置得很精简,不像一般家庭那样充斥着不必要的家具。我很害怕塞满各种家具、摆设和杂物的家居。对于大部分人,家是摆满一大堆东西来掩饰空虚孤独感的空间。
她的家保持空敞,却不至于过度荒凉,感觉挺舒服。最触目的是一张只有半米高的大床,几乎有两米半乘两米半,可能是我见过最大的床。被褥床单都是纯白色。床上只有一个很长的枕头,比单人枕要长得多,但是比双人枕又略短。床几乎占据着房子里最中心的位置。
屋子应该有很大面积的窗户,但是都被由天花板一直垂地的半透明百叶帘挡着,完全看不见窗外的景色,却还保持明亮。
她示意我随便坐,然后一边脱去丝巾和外套,一边向墙边一个高而阔的衣柜走去。她开始脱下衬衫,我尴尬地立即转过身望向另一边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