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无路
夜里的庙门是挂锁的。韩金坊绕开庙门转到一堵庙墙前,他攀缘而上,两只手抠着墙瓦砖缝爬上了墙顶。在跳下墙头时,他蹬翻了墙顶的一块覆瓦,瓦片飞落下来擦破了他的额角,流出几滴血水来。
后来天上下起了雨,一直飘洒着,下得很孤独,不知不觉地打湿了韩金坊的肩背。他来到四喜堂与梅香见了一面,那时窗外的雨飘起飘落。梅香容颜显得比先前憔悴多了,无精打采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托着下巴颏儿,情绪低沉的望着自己两只尖笋似的脚。
韩金坊把腰间的布袋扔在梅香的床铺上,话语低弱得像一只蚊虫,说梅香,我想你了,从庙上来看你。梅香看着他翻墙时蹭上一层灰尘的衣襟,还有额角的一点儿血迹,她说,如今你是庙里的人,跟道士一样,花街柳巷已经不是你随便来去的地方了。韩金坊说,好久没来四喜堂了,我要看一看你的病情。梅香说,我的病好多了,病得有多重也不会死的,我知道自己的苦罪还没有受够。你回去吧,我不能再连累你了。你把自己的祖业毁了,再也不能毁了自己栖身的地方,毕竟庙堂是一个清白之处。
我不想做什么道士守着青灯黄卷,我要你陪我一宿。韩金坊痴情的凝望着她说,陪我一宿就足够了。
不行,梅香说,我不能再坑害你了。
韩金坊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嫌弃我是一个穷光蛋了?
我没有嫌弃你,梅香道,我是恨你。
恨我?
对。梅香说,我至今都恨你当初没有把我赎出去,若跟你从良咱们都不会有今天的地步。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你成了靠庙上香客施舍度日的少爷,我成了孤身单影的女人,到头来竟被九蝉骗光了卖笑钱。现在我只能在心里可怜你了,可是那有什么用处?
韩金坊怯生生的如同第一次走进妓院,似乎不敢抬头看梅香那双清幽含水似的眼瞳,软声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梅香说,你还是不要再来这里了,走吧。
韩金坊说了一句,我只是要你陪我一夜,哪怕坐到天明也行。
梅香推开房门,很固执地说,你还是走吧。
韩金坊大声说,你想撵我走吗?我是嫖客,我是来嫖你的。你
不接我的客,我就砸烂四喜堂。
韩少爷,梅香问,你想耍臭无赖?
我有钱呐。韩金坊拎起床上的那个布袋,从里面掏出一大把零碎而散乱的钱,撒手摊开在梅香的面前说,你别以为我是一只来吃剩骨头的狗,摇着尾巴找你的狗,我有钱啊。
梅香鄙夷地说,这种钱我不敢接受,我嫌上面有香火味,神灵也不会宽恕我的。
之后,韩金坊拉住梅香的一角衣襟说,我饿了,我想请你出去 吃夜宵,你总该给我一个脸面的。
太晚了,我不能去,你该回去了,梅香催促他道。
梅香,你是窑姐儿,窑姐儿真的都这么无情无义?韩金坊闷声闷气的问。
梅香说,我不想跟你再费口舌了,你快走吧。经过片刻的缄默之后,梅香说,我知道你会责怪我的,是我把拣到的韩家的印章给了九蝉和蓉妈。可是,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卑鄙,伪造了那么多份假契约,吞吃了韩家那么大的家产,把你坑害得身无分文。这些都怨我怎么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呢?!
算了。韩金坊说,我不怪你,也不会怪别人的,我只怪我把自己毁了。
两个人心情繁杂的坐在那里,不禁都有些黯然伤心。她们偶尔胆怯地互相对视一眼,不久对视的视线又游移到了别处,很快就分开了。梅香从茶盘里拿起一根草烟卷,说,你抽一枝烟吧,也能宽一宽心的。韩金坊浑身乏弱的摇着头,惆怅而失望的对她说,我不抽。算了,你不肯留夜,我还回到庙上去。
梅香一下抓住他的一条臂膀,喉咙里不住的哽咽着,她说,我后悔死了,都悔青了肠子。你走到了今天的境地都是我的错。
韩金坊把床铺上的钱重新塞回布袋,掸了掸床褥上面粘附的一些灰粒。梅香拿起一块湿布,把床褥擦拭了一遍,抹去上面微残的香火味。她说,我不骗你,你是我接下的第一个男人,也是第一个让我伤心和痛苦的男人。梅香的话语在韩金坊耳朵里听去格外的悲苦而酸涩,像一块石子砸在了他的心口上。他心里期待着梅香还能说出什么话来,哪怕是辱骂他几句也好受些,但是她没有出口一句话,这使他的身心感到莫名难言的失落。他想,我也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何必赖在这里弄得没脸没皮呢。于是,他拎着布袋走出了梅香的房间,再也没有回一下头。
夜里的凉雨仍然下着,散漫得无边无际。从胭粉巷里出来,韩金坊拔脚走到天赐福的门口。那里灯火微亮,还没有打烊,他勾着头进去独自喝了一壶酒。堂倌给他爆炒了两碟菜,一碟炒肉皮,一碟油烧豌豆角。这样口味很不错的两碟菜,在他进庙以后还没有吃到过。
在那个落雨的晚上,阵阵清凉扑打着夜幕。清愁袭来,他一口气喝下了一壶酒,喝得他舌头短促,越发感到悲凉人怀。趴在酒壶上禁不住泪花飞溅,有几颗泪珠腌进了干辣的酒碗中,但他还是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在这个湿漉漉的夜里,没有人来安慰他,只有坐在对面的两个红头涨脸的酒客,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最后韩金坊掏光了布袋里的香火钱,丢给了唱账的一个堂倌。
那个堂倌没有退还剩余的钱,给他用纸包了两只烀熟的鸡腿。
韩金坊回到庙里后,一直酣睡到第二天的晌午。庙上的主持和两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