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漫长而枯冷的冬季很快过去了。韩金坊觉得并不怎么漫长,庙上的生活虽然比不上他昔日挥金如土的日子,但也足够让他感到宽慰的了,心情一直很好。一个年轻的道士跟他说,你脸色都白了,也胖多了。
一晃儿,就到了阴历四月十八,这是一年一度的庙会,善男信女们都云集到庙堂寺庵里来的日子。在祥光普照之下,从庙门外堆涌进来的香客,除去烧香叩头和布施之外,还要虔诚的在孔圣人面前讨签。香案前,面容清瘦肩背微驼的庙堂主持两眼含笑,待香客们的神签落地之后,他在卦书上逐条代查神签的注释。他的笑容直到讨签人扔过去一张纸钞,做为香资丢在香案上后才能收敛。
庙堂里的庙会上,还有另一个引人关注的看点,就是两个道士在进香的香客们面前说,神灵要在午后的庙会上显圣。韩金坊抠着鼻孔询问一个道士说,神灵真能显圣吗?我不信。那个道士抢白他说,谁要你相信?你快闭上你的嘴巴,站到一边去。到了午后的时辰,在正殿前的香案旁,一个道士将预先准备好的大白纸,悬挂在一尊神像前。另一个道土,却在白纸上噗噗的喷洒上去一面清水。果然在白纸上出现了奇迹,纸上渐缓的显现出神像来,衣冠 束发,容颜生动,大有呼之欲出的形象。香客们一阵哗然,过了片刻,他们目瞪哑声的看着神像从白纸上轻轻隐退,后来隐身遁去不见了一丝踪迹。香客们像一个个泥胎似的,终于倒身屈腿扑通一下跪倒下去,连连叩头拜神,从口袋里抓出大把的香资塞进功德箱里。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不如意
一个道士将那卷显过圣的白纸举过头顶,对傻立在一旁的韩金坊说,神佛都显圣了,你快去烧一柱香火呵。韩金坊表情轻贱地瞟着那张白纸,歙动着嘴唇说,什么神佛,那明明是一张白纸,我不会乱烧香的。道士踹了他一脚说,让你去烧就烧嘛!韩金坊一动不动地说,你别再蒙骗人了。我昨夜里在窗外看得明明白白,是你们用矾水在白纸上画好了神像,把白纸拿出去晾干了。今天你们把白纸淋洒上了清水,神像就显现出来了,你还以为我不知道?
手里擎着几扎香火的香客们哄然大笑。一个香客指着两个年轻道士的鼻子说,你们这是在行骗香火钱,我们香客可不是傻瓜呢!很多香客纷纷的聚涌过来,把几扎柱香劈头盖脸的砸向道土。
两个道士狼狈不堪地把白纸丢弃在地上,捂着脑袋跑回了配殿。
庙上的主持很快知道了此事。站在配殿前的台阶上,主持心里厌烦地对韩金坊训斥道,你知道吗?你这是砸了庙上的牌子,你的嘴巴太臭了,还想在庙上混下去,就要闭上你的臭嘴。韩金坊窝着一口气低声说,师傅,我知道了。主持说,那好,你给我站在庙门上去,给庙上卖佛珠、佛龛挣钱怎么样?韩金坊说,好吧。但是他问佛像呢?香谱也能卖钱吗?主持剜了他一眼并没有言语什么,看得出来十分的生气,甩动了一下宽大的袖子气嘘嘘的而去。
后来,主持更多的是吩咐韩金坊打扫庙庭,担水劈柴,让他去灶堂上做斋饭。但是更多的时候,他把样样活计做得都很糟糕,有几次在铁锅里焖饭时把米饭弄糊了。油炒的青蔬却放进了过多的盐料,咸得主持和几个道士嘴里咝儿咝儿的直吐舌头。主持把碟里的饭菜倾倒进泔水盆里,摔着筷子嚷道,咸死啦,你要把我们都韵死呀?韩金坊,你安的什么心?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韩金坊逐渐适应了庙里古殿清灯的生活。六根清静,四大皆空,世俗的也包括庸俗的东西在他眼前似乎都消失了。平常的日子里,韩金坊仍是觉得无事可作,荒于懒散。日子久了,连庙堂里泥像前的牌位都懒得打扫了,铺满了厚黑的一层灰尘,香案上放久的香扎都看不清了本色。庙门外开辟出的一片菜园子,疯长着高矮青绿的蒿草,主持的心里越来越不快。
有一天黄昏,庙上的主持发现韩金坊提着裤子站在正殿的庙门后面,地面上浮流着令人作呕的尿骚气味。主持大为恼火,嗵的踢了他屁股一脚,说,混蛋,窝吃窝拉的,你要把庙堂糟踏成腌躜的狗窝呀。韩金坊答道,我不怕神灵怪罪,也不怕香客们笑话,神灵有灵,就该保佑我还过以前的少爷生活。主持气得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此之后,韩金坊在庙上的生活境况很不如意,有时候主持在熟识的香客面前,也要大声训斥他是吃喝嫖赌惯了的败家子,庙里的大懒虫。这令韩金坊无颜面对香客,觉得格外的难堪。他觉察到,主持已经难以容留他在庙里混下去了。他不明白一个破庙上的穷道士,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想,我先前也是有钱人家的子弟,为什么要在这里看他们的脸色呢?几个臭道士天天对他指手划脚的,也太损伤他的脸面了。
庙上几乎每天都有人来焚香叩拜,从红漆涂抹的庙门走进走出。韩金坊看惯了香客们的脸,一张张很乏味的捧着清肃的表情,跟庙上供奉的泥像没有多大的区别。让他觉得庙门外的香客,与庙门里的塑像都是铁石一样的心肠,有些近乎于一种冷酷的麻木。
因此,他很少注意香客们的脸,而是动作机械地忙着庙上的杂差。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胭粉巷的一些女孩子也来庙上求签赐福,他的心情就豁然的好起来,一时觉得亮灿灿的,心里充盈着阳光般的明净。
那时候,韩金坊忽然想起了四喜堂的梅香。尽管庙墙阻隔,但墙外的红尘世界依然是充满了红粉香膏,有着无尽的情欲的诱惑。
他觉得应该去四喜堂见一见她。那些天,他开始每日都盯着来庙上的女香客,尤其是胭粉巷的女孩子,想像着梅香也能来庙上烧香,哪怕见上一面叙几句旧情也好。
有:—天四喜堂的珍儿和宛儿,捧着两扎香来到了庙上讨签。
待她们从蒲团上站起来,韩金坊手里拎着布掸子走过去,他说,珍儿、宛儿你们也来了?两个女孩子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他,半晌儿惊叫着喊起来,韩少爷,你好久不去四喜堂了,都有些不敢认你了。
韩金坊苦笑着摇一摇头,说,我还是什么韩少爷,你们就喊我韩金坊吧。珍儿问,你怎么做了庙上的道士?就算是吧,韩金坊仍旧一脸的苦笑,他说,我算是一个俗家道士。
梅香呢,她怎么没来庙上?韩金坊问。
梅香姐一直在生病。那个叫宛儿的女孩子告诉他,你知道吗?
该死的九蝉,把你的家产骗得一千二净,还骗走了梅香的一盒金银首饰。那是梅香姐多年苦心积攒的私房钱。
韩金坊说,九蝉骗走了那么多钱,他能跑到哪儿去呢?
不知道。珍儿说,连梅香姐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的说着,然后骂了几句韩金坊的脏话。
珍儿望着庙里画栋雕梁的正殿,说,韩少爷,我没想到你呆在这里,还以为你没想得开早就投河了呢。宛儿嗔笑道,今日难得相聚在一起,咱们应该去天赐福。她说,韩少爷,你忘啦?当初你在四喜堂还答应过请我吃酒的。韩金坊搓了搓有些僵硬如钩的手,他说,我的口袋比你们的脸蛋还要干净,怎么请客?想吃就跟我吃一顿庙上的斋饭吧。两个女孩子笑得弯下了腰,捶了他几下道,你唬人,我们不相信你连吃一屉烧麦的钱都没有,咱们只吃一屉烧麦就行了。说着,珍儿伸手在韩金坊的口袋里挖来挖去,之后,两只手伸进他的衣襟里仔细地搜索起来。
最后,她们竟然一无所获,怅然若失地走到韩金坊居住的那间配殿。早已站在配殿门口的主持,忽然间伸出两条胳臂拦阻道,两位女施主,你们以为这里是男女合欢之地吗?这么随随便便地进出。珍儿斜视了一眼主持青灰色的面容,赌气转回到了正殿。珍儿轻声的说,那个道士要干什么,欺负到了咱们的头上。宛儿说,他是纠缠咱们哩,一定是个花心的道士。
两个女孩子讨签后走出了正殿的门槛,径直出了庙门。主持目光阴涩地向韩金坊投去一眼,忽然把手中的卦签往香案上一摔,口气冷峻地斥责道,你真是过惯了少爷的生活,跟那种女孩子还眉来眼去的。你是庙上的人,她们是妓院里的烟花女子,跟他们来往这成什么体统?韩金坊忍不住顶撞主持道,妓院里的女孩子怎么了,庙上的神灵不是也得享受妓院里女孩子的香火?主持跳脚嚷道,那你就去胭粉巷,找那些土娼玩乐混日子吧。也许,她们还能挣钱养活你。
韩金坊眨了一眨眼睛,笑得很忧郁,对庙上的主持说,那是从前了。
主持不再理睬他,一步跨出正殿,硬梆梆的扔给他一句话。他说,你啊,你再活上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出息了。
黑夜里的庙堂像一座废弃的城堡。嗅惯了香火味的暮鸦躲得远远的,站在正殿后面的树丫上噪声鸹叫。韩金坊掩上庙门,回到配殿里谛听着一声声咕嘎咕嘎的鸦鸣。天色彻底的暗下来,暮鸦静止,夜风却把配殿的房门拉响。韩金坊孤寂中想起白日里见到的两个风尘中的女孩子,又想起了病中的梅香。在辗转反侧中,他想到无论是多么绝情无义的青楼女子,她也会念及旧日情份的。
配殿的房门虚掩着,韩金坊手里提着鞋子蹑手蹑脚的走出去,穿过空旷的庙庭,绕到另一侧的配殿。透过配殿关闭的房门缝隙,他听到了几个年轻道士的鼾睡声从房门里挤出来,在浓稠的夜色里时起时落。韩金坊松了一口气,趿拉着鞋子钻进门缝细窄的正殿,借着窗外的一点儿微弱的星光,他把功德箱里所有散散碎碎的香资倾倒出来,塞进他怀里的一个布袋。他把鼓鼓的布袋掖在腰带上,踩着墨汁一样颜色的黑夜仓促地跑出了正殿。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