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往常一样,他一个人在家里看书写字,爹和娘都去做事了。
娘的针线活极好,夫人穿惯了她做的衣服,也觉得可惜了她的手艺,见她老实认命,就发了善心让她去针线房做事,不象以前那么辛苦了,还能把不太要紧的活带回家来做。
爹仍是最下等的粗使车夫,是没有资格给主子赶车的,平时不是去庄子上拉东西,就是拉采买的管事出去买东西,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每月只能歇两天,今早说要拉二管事去郊外的田庄,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老爷忽然派人叫去他,又莫名其妙地让他跟人外出办事。
他当时很奇怪,家生子一般到了七八岁就会安排做事,每月好歹也有几个月钱,因为暂时没有空缺,爹娘也没有什么体面和地位,所以他才在家里闲着。
不过他这个年龄也只能做跑腿传话的小厮,若是运气好或者有依仗的话,也有可能做哪个小公子身边的书僮,那种好事是根本不可能落以他头上的。
他虽然奇怪却不敢违抗老爷的命令,再加上年纪小,很少有出府的机会,对于外出总是很好奇和期待的,就高高兴兴地跟着其他家奴小厮去了,一直在外跑了整整一天,等回到家,天色都晚了,他还处在兴奋中,急着想给爹娘诉说这一天的见闻和吃过的东西。
家里一片昏暗,借着落日的余晖他依稀看到娘盖着薄被躺着一动不动,屋里有一种奇怪的气味。
他有些惶恐,喊了一声娘,娘转头看了下他,声音十分疲惫喑哑的应了声,让他先出去,他听话地出去了,一会儿娘又叫他进去。
他再进去时,屋里已经点亮了灯,那种气味挥之不去,娘头发凌乱着垂头坐在床沿上,衣服倒穿的整齐,却好象另换了一身,不是早上穿的那身,他想问,却因为莫名其妙的不安不知该问什么。
半晌,他娘抬起头,眼里一片可怕的死寂和悲愤,他有些害怕,却不知该怎么办,娘看见他,挤出一个看来比哭还难受的笑容,想伸手摸他却停下了。
然后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是男孩子,已经快八岁了,要学会照顾自己,要听你爹的话,好好学娘教给你的字,将来长大了孝顺你爹。”
娘的神色和语气让他十分惶恐不安,却又不知是因为什么。
片刻,娘让他再练一会字,就去拿来了晚饭,说自己胃口不好不想吃,照顾他吃完了饭,从柜子拿出一个匣子让他交给爹,又说明天要刮风,取出了厚一点的衣服,让他们父子俩明早穿。
然后把几件脏衣服洗了晾在屋檐下,就说她去还食盒,叮咛他好好在屋里待着不要乱跑,等爹回来。
他越发不安,却还是一片懞懵,只拉住娘不放,娘苦笑一声说:“娘还了食盒还有些事要做,等回来就很晚了,你写会字就先睡,记着把匣子交给你爹,乖,听话。”
那句“乖,听话”让他心安了一些,他虽年幼却也明白奴才是身不由己的,就点点头求娘早点回来。
娘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满是依恋和痛苦,然后犹豫着伸手摸摸他的头,似是下了决心,把腕上常年不离的绞丝银镯子褪下来放在桌上,提着食盒就那么走了。
奴才的儿子,当然没有资格娇贵,他早就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爹娘都不在,他就象往常那样自己睡了。
第二天早上,他还睡的迷迷糊糊的,却被爹从被窝里拉起来,然后抱着他痛哭,他很惶恐害怕,又没有看到娘,也吓哭了,就哭着找娘。
爹抱起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路上的奴才都指指点点地用奇怪和同情的眼光看着他们,爹拉着他一路小跑到后院一间废弃的破旧空房里,然后跪坐在地上低哭。
空房里有一张木板拼起来的小床和一个简陋至极的灵堂,一个婆子守在一旁,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们,床板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女人,脸上蒙着白布,身穿崭新的大红绸衣,湿渌渌的头发盘了起来,上面还插着几朵红色的绢花和一支金钗,散发出死寂而冰冷的气息,屋子外面桂花飘着香。
他就那样一直看着一直看着,脑子一片空白,实在反应不过来,爹不是带自己找娘亲吗,可这具僵硬冰冷的尸体和美丽温柔的娘亲有什么关系?
然后婆子絮絮叨叨说是他娘大晚上的不知为什么跑到池塘边,却不幸失足落水出了意外,真是可怜。
夫人又不在家,老爷怜其年纪轻轻意外送命,又曾是夫人身边得力的大丫头,就赏了绸衣和金钗装裹,又赏了黑漆棺材装殓,又赏给他爹十两银子的安葬费让早点安葬,让他们一定要记老爷和夫人的大恩大德,然后又催他见娘亲最后一面,等会就要出殡了。
他内心恐惧又茫然,听着爹哀哀的哭声,腿脚发软,一个劲地往后缩,怎么也不肯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