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帝在黟山炼丹飞升而去,黟山便被称为黄山。尹君此时便置身这幽邈的白云谷。他如醉如痴地习练翔鹤功,渴了便喝清清的山泉,饿了便想法捕捉谷中的石头鱼。他见仙鹤谷中捕捉鱼儿,仔细看时果然发现清澈见底的水底果然有鱼,大的也只有几两重,身形若两头尖尖的石头。这种石头鱼生于冷泉之中,极难长大,但滋味极其鲜美。
开始时尹君很难捕捉到,两三日之后,他的身形身法越来越快,便能折了谷边细细的小树干,磨尖了像一柄标枪,渐渐能飞掷中鱼。尹君找来一些枯柴在大石旁生起火来,把鱼儿烤得发出微微的滋滋声,香气便弥漫开来。虽然没有油盐佐料,但是鱼肉鲜嫩少刺,颇有些滋味。他心里想白云谷不染尘俗,这火气还是赶紧熄了的好,每次烤完鱼后随即将溪水一撩,一道水柱射向尚未熄灭的篝火,呼啦一下将火完全浇灭。
尹君夜晚便在山谷找个石窠容身,山谷夜晚寒冷,实在冷得睡不着时便吐纳导引,运功御寒。一连过了十来天,尹君衣服已经磨破,头发蓬乱如麻。尹君看着水中的自己,他并不为衣衫褴褛而沮丧,他感到身轻体健,跳跃腾挪已很迅疾。这一日他练完了翔鹤功的全部招式,在谷中的涧水之上踏着巨石翻腾跳跃,身形已如翩然白鹤。他知道自己与石先生的功力相差甚远,因为翔鹤功需要不断修炼,提升真气内力,强大的真气内力才能不断使修练者达到一重重新的境界,更好地驾驭自己的身体。来日方长,尹君想到碧桃书院已经被查封,自己也该回去了。
这一日清晨,鹧鸪声声,尹君走出深谷,走出大山,向着徽州城而去。徽州两千年名城,七百里福地,五峰拱秀,六水回澜,山环水绕,物华天宝,人多读书,徽学兴盛,被称为“东南邹鲁”。城墙高耸,粉墙黛瓦富宅民居掩映其间,交相辉映,美不胜收。画里青山,水中乡村,构成一幅美妙的山水长卷、桃源盛境。有诗称赞徽州:山绕清溪水绕城,白云碧嶂画难成。处处楼台藏野色,家家灯火读书声。
城外石耳山,碧桃书院就在山麓的桃树坞。
尹君逡巡在碧桃书院外,渐渐走近,看到官府缉捕告示,那上面写着石先生菲薄朝纲之罪,并有妄议朝堂者取消秋试资格二人,正是尹君、沈谦,告示上还画着石先生样貌。尹君一惊,方知自己科举一路已然堵死,虽然他渐渐不喜八股文章,对科举也失去了兴趣,但是无辜被取消了致仕的资格,心里还是愤然的。
尹君悄悄返回姑丈的老宅,李延阿公开门吃了一惊,忙烧了一锅热水让尹君洗漱了,将破衣烂衫拿出洗了。尹君吃过了饭,便出门寻访沈谦。他来到沈谦家中,二人说到不能参加童生秋试,感慨唏嘘。沈谦道:“家人本愿我好歹能中个秀才,最孬也是个读圣人书的村学究,如今恐怕只好另谋出路了。”尹君道:“你我同窗五载,最是投缘,如今更是成了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兄弟。”二人相视一笑,把那些生平大事都抛诸脑后了。
沈谦道:“堂堂丈夫自能顶天立地,科举之途虽断,岂非像此河不通另有江湖?我就钦佩尹兄洒脱磊落。”
说到此番风波,沈谦道:“这几日大家都已知道是甘泽的告密,这甘泽就是背信弃义的恶狗!”说至此处,他情不自禁地握紧茶盏,咔嚓一声掌中的托碟碎成了两三块。
尹君一惊,道:“此后我们各自奔波,将来祸福永不相忘!”
二人举盏饮尽杯中茶,少年豪气氤氲在胸中。
尹君从沈谦家中走出,看那红日西坠,山岚渐起,他想到该去桃花溪走一遭,于是前去寻找丁可。他一路走去,远远看到一处高大的宅院,那便是丁家。尹君找不到登门的情由,不敢贸然叩门求见,他徘徊在远处,眺望着宅院,希望能看到丁可。宅院偶有人进出,可并不见丁可的身影。
尹君想到这场变故后同窗诸生只怕再难相见,也许会各自走上只属于自己的生命之旅,途中又能凑巧与谁相遇?歧路相送,有情人要潸然泪下了。他忽然想到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我何不也踏歌告别?于是远远地唱道:“人生知何似?飞鸿踏雪泥。他年若有忆,月白桃花溪。”他由远及近,唱了两三遍,看见丁家阁楼的花窗推开了来,一个粉妆玉砌的少女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尹君激动得屏住了呼吸,便朝桃花溪而去。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眺望,直到那窗子越来越小,倩影渐渐模糊。
玉兔东升,清辉遍洒,桃花溪畔的一块石头上,尹君满怀期待地坐着,他在热切地等待。时间如水在默默流逝,却不见月下佳人来,尹君越等越心生悲凉,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抽出竹笛,一曲《更漏子》哀哀切切地随着夜风弥漫开去。
笛声渐歇,溪边月下立着一个人影,月白色的袍子透出粉色的纱衣,正是丁可。尹君吹笛,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待回头看时,心中大喜。一跃而起,三两步奔到跟前,他激动动想捉住丁可的手,终觉不妥,只能动情地说:“可可,你还是来了!”
“我来了。豆豆……尹君兄,这样夜里私会,实在无礼得很,我马上就走。”
“可可,你明白,这一次分别不知何时才能相会。”
“相会如何,不相会又如何?”
“可可,你可知我一片真情?世人生离死别荡气回肠只因一个情字,若无生死相许的深情,人与禽兽又有何异!不管前路如何,最放不下的便是你。”
“豆豆,纵然我真情相许,难道此刻我们能够私奔吗?你……你已经不能科考了……今后有何打算?”
“私奔?不……不……我还没想过。可可,你难道也要像那才子佳人的传奇,要我状元及第迎娶佳人?我想,但凡一个男子只要有胆有识,天地之大,总能做出一番事业来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又有多少英雄豪杰是科举出身的呢?”
“婚姻之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你侬我侬,逾墙之情,岂能长久?我父母已经为我打算婚姻了……”
“难道……难道你要嫁人了?是……是那个甘泽吗?你可知那甘泽小人,正是他告密查封了碧桃书院?你是对他暗生幽情吗?你真的移情与他?”
“豆豆,你,你别胡乱猜测。甘泽告密,实为不齿,我,我又怎会……我也没说是甘泽求婚呀。毕竟我已一十五岁,即便碧桃书院还在,我很快也就不能上学了,母亲说女儿家大了,自然是要嫁人的了。”
“那,那,那你父母要把你嫁给谁呢?”
“只是已经操心这件事了,天知道会是谁家?”
“难道你的人生伴侣只能听天由命?难道眼前人不值得珍惜吗?”
“豆豆,你我也算青梅竹马,可是生在这尘世樊笼便要遵循礼教,岂能离经叛道?你若顾念五年的情意,便,便让家人托媒求婚,可好?”
尹君点了点头,他热切地注视着丁可,月光下那么美。他跳上西边的石头上,伸手拉丁可上来。丁可递上手去,他我在掌中,柔柔的小手,娇嫩的指头,让他感到半身一时麻痹,手臂上好像生出疹子来。
二人坐在石头上,月下喁喁私语。星星好像是多情的眼睛,明明暗暗地注视着星空下的人们。星星想说的话会随着目光慢慢传过来,比丝线还细的声音,只有屏住呼吸才能听见。沉醉的春风从耳边吹来,吹动鬓发,吹动衣衫,还有带着水草和河流的气味,更有丁可身上幽幽的芬芳。
溪水在夜里非常安静,每一根水草都枕在旁边那根水草的肩上睡着了,星星们漂浮在水面上。他们并肩看着溪水里的星星。小鱼一跳,把溪水搅乱了,星星们逃逸。等溪水慢慢平复下来,一晃一晃地再次出现了星星。这时,一朵乌云浮到河面上,里面藏着月亮的光影。月亮像一个鸡蛋黄藏在灰色的棉絮里。乌云游到溪水中央,月亮从乌云的棉絮里慢慢钻出来,显得特别亮,比天上的月亮还要亮。桃花溪万籁俱寂,四野的虫鸣此起彼伏。仿佛每一声虫鸣都呼应着天上的一颗星星。
丁可走了,留下的是藏在尹君掌心里的余温,还有溪边夜风里轻轻拂动的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