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尹君离开了桃树坞,踏上回家的路。近乡情更怯,尹君心里惴惴不安,一步紧着一步往家里赶。行了大半日,翻越青青的山岭,踏过丰乐河的木桥,眼前就是西溪村。村里人外出做着各种买卖,发财的很不少,由西向东,青瓦白墙的院落越来越多。
这些甚为考究的房舍中却有一座灰暗的院落,一看就是久远的宅子,往日的粉墙被百年的风雨剥蚀得尽显老态,斑驳的灰色痕迹从地面由重到轻漫到墙面中间,就像淡淡的远山的影子。大门是开着的,尹君一阵风似的迈进去,飞檐掩映的四方的天井悄然无声,光线很暗,抬头却是湛蓝的天,天也是四方的。
正堂年久失修,屋宇家具都显得灰暗,看起来便有些寒酸。尹君的父亲尹江明就坐在正堂,把身子紧靠椅背,头向前微微耷拉下去,他的脸色一如四壁的晦暗。尹君鞠躬:“父亲,儿子回来了……”尹江明似乎点了点头,慢慢说道:“你母亲前些日子腹中疼痛,发了几天的热,请了郎中服了汤药。如今虽不发热了,可是情形却不大好,你去看看吧。”
尹君听了,心便一下一下地跳,有些发愣,好像有很多思绪,却又难以察觉到底想到了什么,只默默地向里间走。他走到母亲的榻前,看到母亲蜷着身子向里卧着,盖着绿缎子夹被。尹君叫一声“母亲”,他的母亲转身过来,看着儿子说道:“君儿,你回来了……”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忽然又蹙起眉头,眼里好像蒙了一层灰,隐隐地悲戚起来。
尹君看到母亲的脸膛分明瘦了,苍白里带着灰黄,心里一酸,不敢看下去,不忍看下去,便去推开窗子,夕阳斜斜地照进来,照在母亲手背上。母亲拉住尹君的手,尹君坐在床边,低头看着母亲瘦弱的手背。
尹夫人努力地坐起来,把手按在腰间,说道:“这肚子里隐隐地疼,精神越发不好,君儿,娘这一次怕是要不好了。”
尹君几乎要垂下泪来,嗫嚅道:“娘,明日再去寻城里大夫来瞧,过些时候,慢慢就好了。”
尹君与父亲日日煮药,小心地侍奉母亲,可病情起起伏伏,似乎越来越沉重。夜里尹君在睡在母亲身边,常常睡了一会儿便醒来,屏息听着母亲的动静,然后又慢慢地睡去。
中秋佳节已过了三天,这一天只有尹君伴着母亲。尹夫人精神很好,夜里玉兔东升,皎皎如镜,尹夫人便让儿子陪自己庭中闲坐一会。
月光如水,尹君就坐在母亲身边,抬头看那半空明月,心里忽然又冒出“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的句子,却是离别思念之语,心里责怪自己,神情有些黯然。
尹夫人拉住尹君的手,说道:“十六年前的那个夏天你来到母亲身边,我就走过一遭鬼门关了,想起来就像在昨天一样,人这一辈子多么短暂啊。君儿,俗话说花不常开月不常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母亲心里放不下你。”
尹君说道:“母亲,好端端的,怎么就说这些!”心里忽然想到自己近些日子修练的翔鹤功,便想在母亲面前演一演,让母亲开心些,便说道:“孩儿最近跟先生学得一点健体克敌之法,先生嘱咐不可被外人知道,母亲不是外人,只是初学一些皮毛,母亲看看吧。”
尹夫人点点头,就见尹君闭目而立,吐纳调息,渐渐手舞足蹈,腾挪跃动,走壁飞檐,只看得眼花缭乱,惊奇又欣喜,忙说道:“好,好,好,直把母亲看花眼了!”尹君收功,脸不红,气不喘,又安静地坐下。
尹夫人思忖片刻,看着月下尹君的面孔,说道:“先生对你是极好的,先生说的极有道理,你万不可人前卖弄,更不能为非作歹闯下祸来。你的父亲为你取名就是望你正直仁厚,你要记在心里。”
尹君点头称是。
尹夫人又道:“尹家中落,自然希望你能重振家声,只是母亲希望永远平安幸福,那些虚名倒是可有可无的,尽心罢了,哪怕做些买卖,或是经营些田产,一辈子高高兴兴的就是了。”
尹君道:“母亲教导的是。”
尹夫人道:“这些年你父亲眼高手低的,家里总是拮据,将来你或者有了出息,只怕做母亲的享不到儿子的福了。”
尹君听了很是心酸。他想到自记事起,母亲拉着他,背着他,带着他操持家务,教导他很多的道理。虽然家里并不宽裕,但母亲总能把普普通通的饭菜做出各种花样,总是那么可口。尹君想起烟花三月,桃红柳绿,野菜遍地。母亲带着他挖荠菜,尽管她的鞋子沾满泥水,他们的欢声笑语伴着清风流水。她花了好大功夫,择去杂草,摘掉老茎,洗净加蒜,用盐腌制,第二天荠菜就稀饭,翠绿清香,满口生津。
母子正说着话,尹君父亲推门回来,问尹君今秋童生试准备怎样了。尹君才恍然记得自己已经被夺走科考的资格,乡里里正不能作保前去应考了。同窗都把考中秀才看得极重的,毕竟事关前途命运。尹君虽然也曾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三更灯火五更鸡”而心生向往,但是对八股文章实在是不甚喜欢,他不知道这一切该怎样跟父亲说。半晌,他嗫嚅着道:“碧桃书院已经被官府查封了,儿子已经失学了。”
“怎么会惹出官司?这还得了!怎么回事?”
“内中有个学生跟官府告密,说是先生菲薄朝廷,儿子也被牵扯,说是妄议……被禁科举……”
“这……这还得了!完了……完了!我尹家一代不如一代,一代不如一代了……”
尹君慌了,辩解道:“那菲薄妄议之事子虚乌有,不过是闲谈野史,先生向来也不甚约束的,只因那小人甘泽背信弃义……”
不待尹君说完,尹江明便怒道:“先生冒失,同窗不义,哼!你自己言行不谨慎,惹出这般祸事,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愤然起身,跺着脚走了。
毕夫人说到:“君儿,你父亲生气自有他的道理,你且别冲撞了他。将来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吧,不要担心的,为娘的只是牵挂着为你讨个老婆呢。”她的神情有些怅然。
尹君有些难为情,半天才鼓起勇气说道:“母亲,碧桃书院的同窗鼓捣我去向桃树坞丁家求亲呢。那丁家有个女儿叫做丁可,年龄相仿,却也有些容貌的。”
毕夫人道:“君儿,说媒求亲讲的是门当户对,那丁家是怎样的情形呢?”
尹君想了想,道:“那也只是同窗胡说恶作剧罢了,母亲不必多想。”
毕夫人看看儿子,知道有些蹊跷,便说:“君儿,你不能走功名一路,我看今后去跟你姑丈学做买卖吧。从商的也能荣华富贵呢,到那时谁家女儿我们也敢上门提亲了。我们徽州从来从商的就极多的,听那说书的讲,还有去海外做买卖的呢。明日我且跟你父亲商议商议。”
尹君默默地点点头。
渐渐起风了,天上的乌云多了起来,厚了起来,月亮悄悄地隐藏了脸庞,只在浓云的边儿露出点儿清光。尹夫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尹江明看看天色,担心夜凉,尹君便扶着母亲回屋里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