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节,尹君走在山道上。树叶翠翠碧碧,山花红红紫紫,处处莺莺燕燕,嫩嫩的野草也显得新鲜可爱,春风吹拂着尹君轻快的脚步,每个脚印都开出一朵朵的花儿来。百十里的山路,尹君马不停蹄,一路上只见庭院深深,杨柳堆烟,心情是极好的。午间饿了渴了,小集市里打个尖儿,他也在畅想见到丁可的情景。到了桃树坞已是傍晚,来到丁可家前,只见门掩黄昏,乱红飞过。
丁家好像刚刚发生过一些大事,尹君忽然隐隐不安起来。他想起昨夜的事情,但只是梦境一场,他绝不会相信。
昨夜打开海棠春睡图,看着画中的丁可,想到同窗五年,似乎彼此心有灵犀,常常有微妙的感应,偶尔一瞥,便成互视,于是眼含羞怯,心中暗喜。过去的一切恍如昨天,便一幕一幕地闪现。渐渐地,尹君恍恍惚惚地伏案睡着了。梦中忽然到了画里,只见丁可一脸戚容,泪水盈眶,洇湿画纸,滴落了下来,那图画闪现两行浅色小字:“豆蔻花开惹情郎,奈何佳人命不长。天涯路远杳然去,从此倩影伴剑光。”
尹君正在惊诧,就听丁可喊道:“豆豆救我!”尹君蓦地醒来,抬头只见烛火闪动,灯花红红,方知是一场惊梦。他茫茫然走到窗前,看到外间夜空悠悠,残月斜挂,天边几颗星星兀自闪着。
眼前便是丁可的家,可不祥的预感侵袭着尹君。他上前叩门。
里面走出丁可的父亲,尹君深深施礼:“伯父大人在上,小生尹君有礼!小生是丁可同窗,前来探视。”
里面的人仔细看了看尹君,开门迎入,坐定以后说道:“在下便是丁可父亲,丁可乡学里不过是为了识一些字,读一读《女训》罢了,难得你能记挂着。”尹君忙问:“丁可近来可好?”丁父说道:“丁可今日已经出阁了……”尹君惊问:“出阁?这……是怎么回事?”丁父便把事情始末讲了一便。似在对尹君说,又似在独自叹息:“可可这孩子先前定是不肯,多日来哭哭啼啼,饭也吃的少,这两日忽然不哭了,只是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知心中怎么想的,若果然不幸,为父的怎么心安!”
尹君听了,呆若木鸡,五年里丁可的一颦一笑如在眼前,他想,难道这几年里可可那些眼神,那些动作,那些语言都是假的吗?她的一往情深是戏弄于我,还是我自作多情?一时间尹君肝肠寸断。丁父见尹君魂不守舍,不明所以,便问道:“足下可有什么相告的?”连问两遍,尹君回转神来,咬紧牙关,摇了摇头,含泪告辞而出。
尹君不知道他在侍奉母亲、守丧时期桃树坞发生了什么。
那一日,丁可楼上闲坐,翻看《诗经》,随口沉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母亲上了楼来坐在身边,把丁可的手拉住,挤出笑容,说道:“孩儿呀,你已一十五岁,按理也该许配人家了,几年里想来想去,这方圆知根知底的,哪里竟有孩子可以配得上我们的宝贝女儿哟。可巧,知府大人的公子在碧桃书院遇见了你,竟一见倾心呐,知府托了媒人今日登门来了。”
丁可内心一震,一时呆住了。
作为女儿家,她庆幸自己有乡学读书的机遇,可以读那么多的书,见那么多的人,不像乡间其他女子只是很少出门,只能摘桑养蚕,抽丝剥茧,学习针线,做做饭菜。她也曾心里在心里想过将来相伴一生的人,只是一想到这些便耳热心跳,眼前就浮现出尹君的样儿来。这一年多尹君常常显得浑浑噩噩,况且碧桃书院来了个颇为机灵的甘泽,丁可一时间被甘泽常常卖弄的前程所吸引,但他终是知道与自己心心相印的只是尹君,况且甘泽心术不正,是个告密的小人,两相对比,方觉得尹君才具正大气象。
那一夜桃花溪星月之下吐露心迹,更深深打动丁可。可是尹君已没了科举的资格,尹家又不显赫,为了相情相悦奋不顾身,将来尹君困顿潦倒,自己如何向父母交代?况且溪边一别杳无音讯,始终不见来提亲。丁可想到这些,愁眉不展,对于母亲刚才提亲的事并无半点喜悦。知府大人的公子他见过,倒也一表人才,可是她看到他就隐隐地不安,这种害怕是从心底里升起然后蔓延开来的,他相信这种直觉,她隐隐约约觉得这个毕公子一定会给自己带来不幸。
丁可红了脸,迟疑了许久,说道:“母亲,那毕公子我是见过的,女儿看到他就觉得害怕!”
母亲道:“孩儿呀,人家知府的公子,何等样的人物,母亲都要害怕呢。谁想这样的富贵,就降临到我们这样的人家了!”
“母亲!”丁可嫌母亲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加重了语气,说道,“那样的人家,凭什么就盯上了我们?不过是看女儿样貌齐整,一时起意罢了。女儿委身于他,不要说举案齐眉,只怕连人都要做不成了!”
母亲道:“孩儿呀,我们生来做女人的,不就是服侍人的命吗?富贵人家里少不了福享。”
丁可低下头,心里不安,说道:“尹公子那样的人,难道没有富贵人家的小姐相配吗?只怕他不是明媒正娶吧?”
丁可担忧富贵人家妻妾成群,那贱妾丫鬟便是玩物了,生来富贵的把高人一等本视为天经地义,怎能专情呢。
母亲没有立即回答,慢慢地道:“在谁家不是穿衣吃饭呢?人家看上你,心里爱着才要娶你,还不是锦衣玉食地供着你?”
丁可连忙问道:“他已经有妻室了吧?”
母亲道:“当然没有了,傻孩子,别想那么多了。”
丁可母亲下楼来,对丈夫说道:“我已跟可可说了。依我看,咱们就先答应着吧。”
丁韶中说道:“我丁家祖辈农户,不敢高攀知府大人那样的人家,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儿如果去了不就是婢女一般?况且人家已经说了,也不是明媒正娶,只是一个填房丫头罢了。”
丁夫人赶紧压低声音道:“且小声点。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敢让堂堂四品的朝廷命官家里明媒正娶?人家聘礼一千二百两银子,若是丫头,岂不是能买上七八个?在那样的地方,做个妾已经万分难得了。咱们就连芝麻绿豆大的官也得罪不起,你想一家人不过了吗?”
丁韶中不言语。
丁夫人道:“咱们孩子还能图做个诰命夫人吗?反正都是吃饭穿衣,富贵人家还能亏待咱孩子吗?再说,我就这一个孩儿,还能不为她着想吗?”
丁韶中摇摇头,道:“这事不妥,我还是去厅上跟毕公子赔罪吧。”
毕公子就在丁府的客厅。这毕公子名唤毕珏,长相不俗,聪明伶俐,从小延聘塾师从严教导,又请跟随自己的一个武功卓绝的江湖高手云龙教导武功,文武兼备,人见人赞,被呼作毕珏。这一日,毕珏来到碧桃书院见到丁可如仙子降临,一时痴了。心想山野中怎会也有这样的人间绝色,真是乡野出美人,山窝飞凤凰啊。毕珏一见倾心,誓要纳为己有,回去便禀告父亲。父亲听了大怒:“娶妻之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哪有自行主张的?你这几年也渐渐大了,凡事不知收敛,平素里吟风弄月,弄得几个丫头在身边,为父也就放纵不管,如今越发不知深浅!”
这毕琛京中为官,百般讨好吏部阁老杨大人,想讨杨大人孙女为儿媳,那时自己父子也就飞黄腾达了。如今外调至徽州三年,这事也就搁了下来,不想儿子越发骄纵,做出些不成体统的事情来,早晚惹出是非。毕琛深谙官场,早年自己不知深浅,差点惹出祸来,幸亏自己有些手段,终于翻云覆雨,扭转了过来。
毕珏面对父亲盛怒,嬉皮笑脸地说道:“都是儿子的错,儿子不知深浅,奈何对那女子魂牵梦萦,若是父亲不允,只怕会愈加无状起来。”毕知府一听,摔碎了手中茶盏,那上好的黄山毛峰洒落一地,怒哼一声,拂袖而去。毕珏看着父亲的身影冷笑一声。
到了外间,毕知府摇了摇头,心想,这孩子虽出身富贵之家,奈何命运多舛,早年间母亲不在了,更受到姨娘那些凌辱,如今走到这一步田地,为父的岂能没有责任?毕竟是亲生骨血,一念至此,也只能徒叹奈何,便吩咐下人,去详加查看,若是真如这孩子所言,也只能替他先收个服侍的丫鬟,待有了正室,那时再作为小妾未尝不可。
毕珏生怕父亲敷衍,倒也什么事都干得出,竟厚着脸皮亲自登门来到丁家。丁父见他生得端正俊俏,白净脸皮,双眉细长,长身而立,举止斯文,自称毕玉郎。毕珏来到堂上,双膝跪地,拱手作拜,丁父赶紧把他拉起。毕玉郎恭恭敬敬地说道:“小郎无礼,冒昧前来,只因心诚,只求伯父大人见谅!小郎文采武功略知一二,家世也算不俗,只要伯父大人体恤小郎情深意切,将贵府千金下嫁小郎,今后必定相敬如宾,不敢忘了孝顺二老。万望伯父大人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