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这众人走远,辛乙整了整脖子上那条标志性的红巾,紧了紧腰间那柄狭长的佩刀,然后弯腰拔起路边一根枯草,叼在口中,这才懒洋洋地走向暮色深沉的长街深处,孤独的身影渐渐消失于空无一人的长街尽头……
安禄山铩羽而去,梦香楼重新排下酒宴,以岐王为首,李白、元丹丘、岑老夫子等人分坐左右。几个人刚坐定,李白就向任天翔招手:“这位小哥,可否过来同醉?这次若非有你,这一大坛女儿红可就输给了别人,我们能喝上这酒,可是沾了你的光呢!”
任天翔大喜过望,他挖空心思与李白斗诗,正是要跟这名士结交,通过他和元丹丘引荐进入安国观,结识洛阳第一贵人玉真公主。没想到进过安禄山的波折反而使事情进展得更加顺利,他不仅给李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有机会与洛阳另一个贵人岐王殿下同桌喝酒,这等机遇,也许许多人穷其一生也未必能遇上。
任天翔在长安也曾出入豪门,知道规矩,与几个人见礼后,便在下首相陪。岐王见一向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李白,竟开口邀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入席,不禁有些惊讶,笑问:“这位小哥不知如何称呼?”
任天翔忙拱手答道:“小生任天,见过岐王殿下。”
话音刚落,就听岑老夫子一声呵斥:“岐王在座,谁人敢自称为天?”
任天翔心中一凛,突然醒悟自己随口编造的假名,显然有些犯忌了。岐王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无妨无妨,姓名而已。不能要求每个没读过书的百姓都懂得避讳。”
任天翔暗舒了口气,忙恭敬一礼:“多谢殿下恕罪。小人这就改名,还请岐王千岁赐名。”岐王摆摆手:“姓名乃父母所赐,外人岂能轻改?你就叫任天吧,要是有人怪你名字犯忌,你就说是本王特许。”
“多谢千岁殿下。”任天翔赶紧再拜。虽然未能让岐王为自己取个名字,但若得他特许,也算是跟他拉上了关系,将来在外面便可拉大旗做虎皮,唬倒大批趋炎附势之徒。
岐王见任天翔虽然年轻,衣饰打扮在这梦香楼中只能算中流,但神态举止却没有一丝紧张拘束,眼中更透着一种天生的自信,心中不禁有些奇怪。元丹丘与岑老夫子忙将方才斗诗和冲突简短说了一遍,岐王听闻任天翔竟令诗仙认输、安禄山出丑,不禁连连点头赞叹:“想不到任公子年纪轻轻,不仅有惊人的胆色,更有过人的机智。你能赢下这坛女儿红,并成为依人入幕之宾,也并非全是侥幸。”
那坛女儿红已被打开,香气四溢,正由云依人亲自捧了给众人敬酒。听到这话她不禁红着脸低下头去,神情竟有些扭捏。任天翔却急忙摆手:“岐王殿下过誉,小生今日大胆与太白先生斗诗,原本只是敬仰先生才学,想以自己的挑战激起太白先生的斗志和激情,写下名传千古的好诗。小生那手沃罗西诗文是在胡搅蛮缠,太白先生那首《将进酒》,才是今日诗会的经典之作,这入幕之宾实该是太白先生才对。”
李白连连摆手笑道:“今日若非是你挺身而出,智胜安禄山,依人姑娘已被那胡狗所辱。这入幕之宾非公子莫属,俺老李沾光喝两杯好酒,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任天翔急忙推拒,二人正相互推让,却见云依人突然摔下酒壶转身就走。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唯有岐王摇头叹道:“你二人一个是以才气闻名天下的诗仙,一个是聪明过人的少年俊杰,怎么却不懂女孩子的心思?想你们这样互相推让,令她颜面何存?不知道者还以为你们二人都看不上她。我看你们别再想着做什么入幕之宾了,依人没让人将你们打了出去,就已经是给你们留面子了。”
任天翔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竟伤了云依人的心,心中有些愧疚。李白却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这样也好,免得我这半老的醉鬼,耽误了人家小姑娘的青春。我老李现在有酒就好,一旦酒瘾发作,就算仙女在前也如同无颜。正所谓牡丹花下鬼,不如酒中仙!”
众人哈哈一笑,纷纷举杯:“那就恭祝太白兄做个酒中之仙。”
岐王突然想起一事,转向岑勋问道:“岑老夫子不在岭南纳福,为何千里迢迢来洛阳?”
岑勋忙拱手道:“回岐王殿下,商门四大家轮流坐庄,今年轮到小老儿接任门主之位,所以赶来洛阳与郑门主办理交接,顺便也采购点北方邢窑的瓷器带回广州。”
岐王奇道:“你不是有越窑么?怎么来北方采购邢窑的瓷器?”岑勋赔笑道:“近年南洋诸国对瓷器需求极大,经广州走海路卖出去的瓷器,只怕已经超过了走西域的旱路,所以越窑的瓷器已经不够用。”
“那老夫子肯定没少赚钱了?”李白笑着调侃,“今天这顿酒该老夫子请客,谁也别跟他争。”岑勋无奈苦笑:“原来你请小老儿来喝酒,就是算计着让小老儿掏钱?”
李白呵呵大笑:“你知道我老李一向囊中空空,丹丘生又是个修道之人,不沾银钱俗物,只有你岑老夫子是商门大贾,你不掏钱谁掏钱?”
众人大笑,岐王笑着点头道:“难怪最近洛阳热闹了起来,原来是商门门主交接。这么说来益州的老潘和扬州的许家,也都要来洛阳?”
岑勋面有得色地点点头:“是啊!商门门主换人,也算是江湖上一件大事。不仅我四家的宗主要亲自参与其会,就是许多江湖朋友也都要赶来观礼,为商门捧场。”
任天翔听说岑勋说起商门的盛会,不禁留上了心。本来与岐王同桌饮宴是个难得的机会,若能将陶玉推荐给岐王,也未必就不如献给玉真公主。不过一想岑勋是商门下一届门主,岑家又是越窑的大东家,而商门正事压制陶玉的正主儿,他只得压下心中的冲动,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另外一条路,便借口更衣告退离席,在门外找到老鸨,偷偷塞给一锭银子过去,赔笑道:“方才无意中冒犯了云姑娘,还请妈妈题我引荐,让小生当面向云姑娘赔罪。”
见任天翔一时岐王座上客,老鸨不敢怠慢,却无奈叹道:“我家姑娘一向孤芳自赏,眼高于顶,没想到却被公子当礼物让人,让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公子还想见她?老身可不敢触这个霉头。”
任天翔拱手拜道:“还请妈妈千万帮忙,小生他日定有重谢。”老鸨迟疑片刻,勉强答应:“公子跟老身来吧,不过千万别再抱什么幻想。”
任天翔将褚刚和昆仑奴兄弟留在外面,自己跟老鸨来到后院一见雅致的厢房。老鸨在门外柔声呼唤:“姑娘可曾安息?任公子前来求见。”
门里传来一声冷哼:“他还来见我作甚?”
任天翔上前一步,隔着门扉道:“方才冒犯了云姐姐,小弟特来赔罪。姐姐心中若有不快,小弟任打任骂,不敢还手。”
门里一声冷笑:“任公子言中了。我心中哪敢有不快?我高兴得很!你们男人从来就不将女人放在眼里,何况还是个青楼卖艺的女子。我原以为写下无数赞美女性诗句的诗仙,定是个与众不同的奇男子,没想到也是个要酒不要命的浊物,公子帮我打破幻想,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任天翔听出了云依人言语中的失望和讥讽,见老鸨已悄悄退下,不由哑着嗓子涩声道:“别的男人或许会看不起青楼女子,但小弟却是万万不会。”听出任天翔声音有异,云依人忍不住追问:“你与别的男人又有什么不同?”
任天翔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字一顿:“我的母亲,也是青楼女子。”
门里默然良久终听云依人幽幽问:“公子为何竟将自己的身世……直言相告?”任天翔涩声一笑:“因为,我的母亲已经不在了。看到云姐姐,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母亲。就算是天下所有男人都看不起青楼女子,我也决不会看不起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