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时,有脚步声匆匆传来,一个太监满头大汗进了宫里。
这太监是李俅在太孙时身边的伴当,准备用来取代周相仁的,此时却急得有些失态了。
“怎么回事?”李俅怒道。
“登闻鼓,是登闻鼓!”那太监叫道:“国子监诸生,敲响了登闻鼓!”
“什么?”李俅大吃一惊:“好端端的,他们敲什么登闻鼓?”
元载心里却隐约觉得不妙,他神情肃然:“看鼓小吏何在,为何就让他们敲鼓?”
“圣人,侍郎,国子监诸生,几乎全部来了,只靠着鼓院的几个小吏如何拦得住?”那太监道:“如今登闻鼓响过,人越聚越多,还请陛下定夺!”
依着规矩,登闻鼓非奇冤大事不可响,当然,那种鼓声一响,皇帝就召见的事情,也只有评书话本里才会出现。李俅召来一个值班的小官,令其出去见那些国子监诸生,好生安抚,勿使冲撞了朝廷礼仪。结果那小官出去没多久,就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陛下,臣官卑位小,那些诸生根本不将臣放在眼中,臣才自报姓名,便被他们哄了回来!”
李俅大怒,想要不理睬这些诸生,却又怕他们聚众多了生出什么事端。哪怕再不晓事,也知道这些学校里的学生,精力旺盛做事冲动,容易引发不测后果。他略一沉吟,却想不出应对的办法。
还是元载,心里叹了口气,然后道:“陛下,臣先出去应付他们,陛下派人召国子监祭酒与诸博士来,这些诸生,只怕这些先生。”
所谓一物降一物,李俅顿时眼前一亮,看元载怎么着都顺眼。
但可惜的是,元载出去还没有一会儿,便连滚带爬地又跑了回来。不仅跑了回来,眼睛也肿了,头上还挂着半边臭鸡蛋,身上到处都是尘土。
“这是怎么回事,那些诸生,竟然敢打人?”见他这模样,李俅跳了起来。
“陛下,陛下,他们是为刘晏抱不平的,他们说臣是小人,他们要打杀臣啊……”
受了惊吓的元载,哭哭啼啼,再无大臣仪态。李俅更是个没主见的,心中一时间有几十种念头涌出来,却不知该选择哪一个念头来处理眼前的事情。
登闻鼓又被敲响了起来,元载喘息已定,然后又羞又恼,方才他失态,落到李俅眼中,必然会降低评价。
“臣召京兆尹的差役来,将这些不学无术之徒先拘入京兆府,然后再做处置。”定了定神,他向李俅请示道:“到时是否夺去他们功名,自国子监中驱逐,全凭陛下圣裁。”
李俅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罚诸生,不过先将这群搞事的控制起来总是没错,因此同意了元载的请求。元载得了旨意,当即调集人手,将为首的国子监学生尽数抓起。他心中暗恨这些人将矛头指向他,故此暗示差役们下手不要客气,于是乎登闻院前斯文扫地,儒冠滚得到处都是。
见到这一幕,元载暗暗冷笑。
动手最凶贯彻他意图最切的,都是他在这短短几日塞到衙门里的心腹,畏于叶畅与群臣,李俅不好在重要职位上直接安排自己的人,但这些差役,是士人所轻贱的行业,他安插些人手,总不会有人反对吧。
他目光也在那些咋咋唬唬虚张声势的老差役面上扫过,这此夫阳奉阴违,在此装模作样,终有一日,要将他们全部扫出京兆府!
他心中打着自己的算盘,却不知晓,这些被他铁了心要扫出门的差役们,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
如今京兆府的衙役可是热门职业,大伙的收入年年增长,朝廷所发的那几个钱,有谁会放在眼中,真正的大头,还是各位东家老板那儿来的外快。朝廷如今逼得那些东家老板们罢市,也就是在断他们的财路,他们此时看不清风向,跟着后面凑热闹可以,真让他们上前拼命,傻子才干!
敲登闻鼓的书生被拘,原本李俅、元载以为,朝中叶畅一系的重臣应当会激烈反应,但让他们吃惊的事情再次发生,独孤明照常上朝,元公路在上回被斥责之后就一直称病,其余人等,个个默不作声,竟然没有一人对此提出劝谏。
这等情形之下,李俅与元载禁不住要考虑,叶畅一党是不是徒有其名,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形成什么共力,否则为何不堪一击?
直到此时,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叶畅不动背后隐藏着的真实意义。
国子监诸生被捕的次日,“神出鬼没”的《民报》再度浮现,对此行径大肆抨击,甚至疾呼:天子欲行专利之策,任用元载这样的奸邪小人,与国子监诸生并无干系。诸生之所以站出来,不顾自己个人的前程与性命,为的就是替受此牵连的百姓鸣不平。“专利”之法出后,受到牵连的百姓不是一个两个,而是绝大多数,而与昏君奸臣争斗,也绝不是一个两个国子监的学生之事,而是绝大多数百姓的事情。
“昏君当道,则民不聊生,小人窃位,则贤才受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时局已危,凡大唐之民,长安之士,皆当挺身而出!故此,诸生罢学,商贾罢市,工匠罢工,当使昏君小人正视民众之力,倾听百姓之音!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意自我民意,此其时也!”
在家“养病”的元公路看到这最后一句,忍不住拍案大声吟读起来。
这又是一篇檄文,而且比起此前的檄文,更加毫不掩饰!
他很清楚,“天视自我民视”句,出自于《尚书?泰誓》,这是周武王伐殷商之时所做之檄文。虽然有人以为,其原文早散失于焚书坑儒,现在所存者,乃是后人伪造,但至少到了本朝太宗时期,其正统地位,得到了官方的认可。
而且进一步深思,其中许多言语,极为激烈出格,却极合当下。除了杜甫引用的这一句之外,还有“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都是将君王放在了与民对立的位置之上!
元公路扪心自问,李俅行事残暴,其实远不及周厉商纣,用这些话来形容他,未免有些过了。但是,这是他能够冷静判断,才会得到这个结论,换了此时的百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