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又不是你要死——
她的眼陡然瞪圆 ,上半身猛地撑起,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少年泪湿的眸看着她,蔌蔌向下掉落滚烫的水滴,藏蓝色运动服洇了一片。她呆住了。
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隐密,时时刻刻折磨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面前的少年一天天长大,就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强迫她记住自己犯下的罪孽。是的,她恨那男人,恨她自己,因此她不爱这个孩子,从来也没有象其他母亲那样给过他慈爱和温柔……是的,就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没有别的原因……
'不,不仅仅是因为这样。'有声音在脑海中大肆嘲笑,'你知道是为什么,你从来都知道。他活不过二十五岁,你以他为赌注想要抓住所谓的幸福,你的自私导致了他一出生就被注定的可怕命运。你不爱他,因为他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你曾经做过怎样卑劣的事情!'
眼前仿佛魔鬼在嚣叫狂舞。她再也支持不住,软软倒在床上。
“家里的男人一生下来就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女人则是携带这种基因。遗传的病,治不了。”
“发现怀孕的时候已经三个多月,医生告诉我应该是个男孩。我想打掉,也免得这孩子将来怨我。谁知没过几天,周建轩便对我说要分手。”
“无论我怎么挽回他都不肯转变心意,那么这个孩子,一下就成了我最后的筹码。”
“一直到怀孕第八个月为止,我一共去找了他三十四次,第三十五次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一星期后他就要结婚了。这时已经没办法把孩子打下来。”
她嘴角微微抽动,脸上扯出一个冷笑,“就是这样,我就是这么自私的女人。”
“你的病确认后住院不到一个礼拜,有一天医生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没有,然后他就给了我一份检测单。”
“那天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脑子里乱得很,好象想了很多,又好象什么也想不了。后来,我忽然记起你有写日记的习惯。”
“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我难受得很,想哭也哭不出来。”
她的手在棉被底下紧紧握住一块褥角,却仍用了冷淡的语气:“你恨我是应该的。”说了这么多话,加上情绪急剧激动,她只觉得身子沉重至极,回光返照带来的力量似乎正在逐渐流失。
“刚才不知道怎么了,看见你这个样子,又想起自己活不过二十五岁,忽然就很害怕,想哭。对不起。”
“其实说不定能治好,奇迹总是有的。就算没什么办法,起码现在还能够好好活着。”
“九岁那年高烧,妈抱着我转了几家医院,守了我几天我不知道,只记得醒过来的时候没认出面前这个人是平时漂亮又整洁的妈妈。”少年静静坐着,好象在自言自语,“没结婚就带着一个孩子生活我知道很苦,但现在我却没在福利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真的很好。”他低下头,凝视着母亲苍白的面容。“妈,谢谢你。”
明明十多年没有流过泪,可现在,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少年伸手替母亲擦去眼泪。她有些吃力地抬起胳臂,抚摩着这张和那人酷似的脸,迷朦中第一次仔仔细细注视着儿子,恍然发觉他已是个男子汉了。
“周建轩,”她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象流星划过天际燃出的火焰,象开在盛夏的花盏,耀得整张苍白的病容都添上了红晕。“我仍是恨你……”
那一点光辉渐渐黯淡下去,仅有的温度从体内迅速消褪,“阿司——”
“我对不起你……”
七。 剑阑
尸体倒下的一刻,西门吹雪正吹去悬在剑尖上的血珠。他的眉目萧索,神情说不出地寂廖淡漠。远处拴在一棵树下的马匹不耐地扬着蹄,咴噜噜打出一串响鼻声,似是催促主人早些起程。西门吹雪渐步离开,身后的尸体还余着些温热,面上仍保持前一刻的表情。只是,他已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树林里重新寂静下来。
栗棕色的马开始低头吃草。
西门吹雪已去得远了。
八。 游程
一盘什锦豆腐,一盘浇汁醋鱼,一小碟青菜,半碗粳米饭。
白衣男子举止斯文,倒更像是个读书人,而不是腰中佩剑的武者。执筷的手修长有力,指肚上覆着薄薄的茧。象牙色的指甲呈圆润的贝型,十分整齐干净。他自顾自地用着简单的午饭,细细咀嚼的神态仿佛面对的是一桌丰盛的佳肴。
不紧不慢地吃完,又喝了两盏清茶。男子歇了大约一刻钟,然后取出一块碎银置于桌上,起身向楼下走去。
他出门已有月余。
九。 夜宴
从傍晚开始就有乌蒙蒙的云在天边聚拢,不多时周遭的空气就一点一滴地迟滞起来。叶孤城拿起桌上的火石擦了几下,迸出的火花便将一旁的油灯燃着,绽开一朵颤巍巍的豆大光亮。他看了慢慢平稳下来的灯火片刻,走到窗前将半敞的窗子掩上,复又闩好了门,这才解下腰间的佩剑放在床头。
房外的雨已经下了起来。起初只是零星的水滴掉落,渐渐地就有些洋洋洒洒的意思,终于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水幕。叶孤城听得外面偶尔滚过的几声闷雷,手上只是一拂,便将淡青色的床帏放下,自己矮身坐在床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