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驿馆如何能比得郁芳别苑,沈骧只觉转眼落入冰窖一般。罗锴也不卖关子,拽过厚披风又为沈骧裹起一层。随后从大宴当日沈骧酒醉离席,一直叙述到方才沈骧回驿馆的全部经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骧一面听一面暗自庆幸,幸亏未听英珲之议贪恋暖室。若再晚回来一日,偌大一座驿馆说不得真要成为修罗场。
宣平公主被召幸当日突发癫狂行刺,未遂,已被收押;随行侍从尽数被收监拷问;外城近卫营中的兵士已被系数缴械圈禁;驿馆被西恒禁卫重重包围,虽未发生冲突,然就其剑拔弩张之势,已分明是个兴师问罪的架势。
庆幸的是此一回,罗锴好歹算是临危不乱,掩住躁动倨傲。意识到众寡悬殊过大,即使凭着手中抢突围,也是虎落狼群,跑出一人走不脱千口。此处一动外城得到消息必定随之动作。千余人在云骑卫看来,不够当个大宴之上的压桌小菜。吃干抹净之后还落个畏罪顽抗的口实给人家拿住。英琭正要瞌睡,他罗锴难道上赶着送枕头么?!
见沈骧裹紧披风哂然一笑,罗锴惊呆:“生死攸关,仪光怎么笑的出来!”——“如此蹩脚的栽赃,我等还能着了道,而且连反手的机会都没有;你说我除了苦笑还能作甚?”骧捧着热水杯子焐着手“耀庭兄莫要对我说,提枪出去拼命之类的傻话。你家传枪法再是勇猛,冲不到这座咸宁城门,就会被射成刺猬。”
罗锴盯着沈骧,嘴巴张了几回,终于未敢吱声。沈骧也回瞪着他,袖中暗暗握紧拳头,暗道:我看你敢吐出半个龌龊字眼儿,才不论你是谁的大舅子,必要还你个鼻眼皆平妖桃绽放。
正苦于无计无言寂静沉闷,门外有兵士音色慌张的报备:有西恒御前卫官到驿馆,声称请沈大人移驾正厅叙话。
罗锴闻言一拍桌案:“来得正好!左右都是一死,莫如放手一搏。何不以这厮为人质,大不了并肩···”
‘赴死’二字被沈骧捉着罗锴自己的手捂在口中。“耀庭兄想要慷慨赴死,尽管放手一搏。骧尚未兑现与令妹红线之约,不想落个负义轻薄鬼的名号,更不要兄台慷他人之慨,被你拖着到忘川河畔哭冤叫屈,挥沙托梦。”言罢衣襟一裹闪身出门。
来人正是卓尔。与沈骧相对一揖释然笑道:“公子走路恁性急,连药都顾不得吃。若非是见了您落在室内的物件,那两个小厮的皮可真要被主公揭了呢。”骧往袖中一摸,意识到腕上的手钏不在,想是换衣时未顾得找,落在别院了。
又听卓尔和声道:“近日所出之情想必公子已经知悉。主公要属下转告:稍安勿躁。我方已经在筛查嫌疑人,届时清者自清,必会给贵方一个体面交代。在此之前,还请驿馆中人等,勿要再行明里暗里的动作。至于公子您,主公也关照,目下要您回去,必是勉强。既如此,便由属下按时送来用药;唯其谨记,万勿启出封针。不过,少不得提示您一句,主公正在气头上,公子您就··担待些个。”
见沈骧垂目不语,卓尔也不多话,从随行带来的暖笼里取出温着的药盅,放在沈骧手边“家母听闻公子来咸宁,一再嘱咐要我代她问好。这是家母亲手熬好的药,从分拣到熬成,不曾有片刻离过她的手。”——“当日举手之劳,何以当得老人家如此相待。”骧端着药盅将药汤勉强喝了。“此行变多丛生,怕是不得登门向令堂问安了,代为问候老人家安好罢。若兄台还拈得相交一场,告知是否方便贵方目前查勘进度。”
卓尔深知眼前公子在主公心中的地位,被问及时,也不隐瞒,就自己知道的范围大致分摆说明了一番。骧闻听之下,真是啼笑皆非。
“毒龙刺?宣平公主根本不习武。便是她习武的话,一介女流又岂能是你姐主公的对手,如此破绽也太明显吧。”——“公子所言极是,主公也有此说。故而才请公子安心静候。您想,若是主公根本不想问及其中疑踪,此刻就算是公主本人,也成刀下鬼了,还能有暂时收押听候处置么?以属下看,主公气的多是在于···”
卓尔的话还未说完,罗锴已经移步踏入厅中,指点着卓尔喝问:“你家国主自使团入境,桩桩件件无不是发难亵辱,尤以九月初三日行径最是折辱。既然全无半分诚意,何必要假意伪善和亲。尔等究竟是何居心!”
沈骧无奈的将药盅往桌上一撩,心中暗骂: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匹夫。果然,卓尔根本不予赊欠,不怒自威的反讥笑讽:“罗大人惜福吧,好教你明白,直令我家主公积下今日雷霆,倒有五成是你的功劳。若非沈大人今晨不顾内伤未愈,毅然赶回驿馆来,汝当此刻还能站在此间与某对话么?奈何桥上冤魂无数,试问你见过几缕还阳的?在下不才,自幼听闻过罗氏家传五钩神飞枪精妙绝伦,为历代君王开疆拓土之倚重。可莫要到今朝改成刻写阵亡名单的铁笔才好!”
一番话说得沈骧又不禁暗笑,英琭一张嘴刁钻,手下爱将的嘴竟也不是吃素的。唐劭那般纳言,只怕素日的话都被卓尔说了。想到此将手一摆分开两人,又扶着卓尔的肩背送他出门。
卓尔被罗锴勾起了倔强性子,居然拖着沈骧直接回了家。唐劭见了沈骧,见礼之后只是嗔怪的扫了卓尔一眼。遂请卓尔母亲出来与沈骧见面叙话,自己则叫卓尔出来一起备办饭食,分拣熬药。
一顿晚餐暖融融热腾腾,吃得分外舒畅。小坐片刻之后,一家三人用马车将沈骧径直送到驿馆门口。卓尔母亲将皮手笼套在药盅上捧给沈骧,含笑点头又扶着唐劭的手坐回车内。
罗锴被同行官员们哀告的再无食欲,索性丢下残羹冷炙离桌出来。行至后院见沈骧的房中有灯烛之光,便招呼了一声进门。沈骧靠坐在椅中,手揣着皮手笼正在闷坐。烛光掩映着将一张玉面勾勒出隐隐光圈。散在肩头的发缕沿颈垂下,映得那一段颈项愈发润泽好看,恍有气息稍重就可将那片肌肤吹皱吹破。此时的凤郎,已不见平素凛冽尖锐,竟是触手而化般的脆弱。走至近处,瞥见字案上一张之上,墨迹未干。
“仪光在思索应对之策?”罗锴指指字柬,示意在问是否可以拿来看。
骧却没理会抽起字柬折好,塞在靴子里。“哪里有什么应对之策,一团污糟罢了。我思来想去,能联系到本次和亲利弊的几条线,除了鹤卫暗卫不在控制,可能暗中行事;也实在想不及其他可能”两手一摊又是一个苦笑:“可叹这近千条命,白白与不知根基的人做了替死鬼。”
罗锴眼巴巴望着对面脸色格外苍白的沈骧,心间此起彼伏最炽者莫过于不甘心。想罗家男儿历代皆是胯下神骏,掌中银枪,出入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再没想到会有他今日这么窝囊。不仅是被这个舞妖凤郎耍得找不着北,眼看又要被个胡汉串秧的杂种,玩的魂飞魄散。一步步跟着,就成个龙困沙滩虎落平川的尴尬境地。忽然想到眼前之人,素来是个不吃亏的主儿,于是关切问道:“看贤弟这幅认命的样儿,莫非着了西恒胡儿们的暗道儿?”
沈骧斜瞟了罗锴一眼,不疾不徐的回答:“被耀庭兄不幸言中了。咸宁成外被迫急催真气,已至内息大乱,和亲宴上的烈酒更催的内伤发作。虽然其后控制住伤痛,却也为此封住了身上几处致命大穴。眼下我手无缚鸡之力,是不得不认命了。”罗锴险些后仰过去。
骧裹了下肩上的夹袍,缓缓起身,从暖盅里取出温着的汤药,咬牙闭眼一口气喝下,苦的五官扭曲。“现下想谁是刺驾主谋都无济于事。和亲之盟必是就此截止。耀庭兄宽心回去就寝吧,骧必会寻出对策令使团尽快启程回朝。想来亦将面临被挟送出境的结局。倘或近日能接到放行照会,你便暂代领队之职,于前面且行且走。若至安奉境内,我还未赶上,也就不必再等。回朝之后奏明陛下,尽可以殉职论处。,如此亦可以保证着千余人回去之后,不至于受牵连。”
明明是在交代后事了,罗锴越听心里越冷。“仪光,你要三思,这可是要身败名裂的。”
沈骧怅然摇摇头:“英琭此刻未动我们,不等于几日后就不动。暗卫擅自行动也好,还是踩了人家的圈套也好,亦或是叶某人身后的人借机报仇,都是为人作嫁。拖延下去徒生异变,我们一个都回不去。莫如由我做个质子。换你等先行出去。至于沿途安危就看汝等造化了。”
罗锴仪仗拍得案上物什一跳,挺身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