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文物局程皂白局长的努力下,啸虎砭和桑树垭都成了古村落自然文化遗产保护区,刘家的大院子自然就成了保护对象,并且是重点保护对象,有专人看管守护。
刘表婶还是不愿意和儿子皂白去城里享福。
没办法,程皂白就安排刚刚毕业的儿子程小竹在羌氐县文化馆工作。程小竹的主要工作是在桑树垭和啸虎砭一带研究这些古建筑。其实,老子的意图,是要他在老家照看儿子的婆婆,自己的妈,刘三姑。这样,工作孝道两不误,一举两得。
程小竹出生在城市,对古建筑不感兴趣。回到桑树垭山里,就有了一种劳动改造的感觉。虽然心里老大的不愿意,但还是犟不过当官的老子,就老老实实在桑树垭老家转了一月时间。就在他准备回到县城的时候,他找到了比较喜欢的东西——山歌子。
程小竹就撇开古建筑,专门收集桑树垭的山歌子。
这天,他在向导老刘的带领下,各地跑了一天。回到老刘家里,还意犹未尽。
吃过饭就和老刘坐在院坝当中的躺椅上,懒得进屋里睡觉,沐浴着银色的月光,闭目养神。
不一阵,就有隐隐约约的山歌子传到程小竹的耳朵中。
歌声初始很轻,若有若无,被微风吹得断断续续,如不仔细听,并具有音乐天分,是很难判定这是一个女性的山歌子。程小竹看一眼身旁的向导老刘,见他斜卧在躺椅上疲惫地入睡了,且有轻微的鼾声,就打消了向他询问的念头。老刘陪他在这片产生《诗经》中《嘉鱼》等名篇的地方跑了三天,让他收获了一大本歌词歌曲。自己也极端疲惫,那收获的喜悦却又使他难以入眠。那优美的歌吟一传入他的耳朵,那合上等待瞌睡占领的双眼就惊喜地睁开,注意力高度集中,雷达扫描一样捕捉缥缈的歌声。
月光很诗意地给大地披上一层轻纱,苍苍的森林和山崖都柔和起来。程小竹在月光下看着蜿蜒起伏的山峦、神秘幽暗的森林和婚纱一样飘曳的月光,辨不清那音域宽广的山歌子来自哪里。是随月光流泻下来呢还是出自那山峦、林中?反正是这山歌子使眼见的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使眼见的一切都变得美丽起来。他推老刘。老刘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呓语,翻个身又睡去了。程小竹站起来,随着歌吟声的不断增大,内心越发激动。他首先确定,这歌吟出自一个十六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女子的歌喉。只有这个年龄的女子,才有如此圆润的歌喉,才有如此宽广的音域,才能有绵绵情思发出如此悠扬缠绵悱恻的无字歌吟……一股莫名的冲动,使程小竹决定独自寻找这月夜唱歌的女子。
是一睹芳容,记录曲谱,还是……程小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找到那唱歌的人。程小竹轻轻走出刘家小院,没弄出丁点儿声音,临出门还回头看了看,见老刘在躺椅上睡得很沉。月光盖在他的脸上,显得十分安详。
青苍苍的苞谷林已在身后了。前方是一道山梁,满梁的棕榈树。程小竹已经找到了歌声的源头:就在那片棕榈林中。
月光给苍翠的棕榈叶镀上朦胧的光晕。微风轻拂下,长长的棕榈叶片在氤氲的银色雾气里轻轻摇动,给那似是一气呵成的吟唱伴奏。程小竹已飘飘欲仙了,不知己为何人,不知身在何处。那歌声婉转,徐徐传来,纯粹的抒情风格,虽不着一字,却占尽风韵。程小竹想:从艺术学院到文化馆这么多年,还从没听到如此绝妙的音乐。它是所有乐器都不能表达的,更是那些一曲千金的歌星所望尘莫及的。说不定,我这次采风无意中成了星探,会发现一颗使歌坛振聋发聩的明星。
程小竹潜伏在一棵棕榈树下给录音机换磁带。离唱歌的人很近,声音清晰。
他不放过任何一个音符。这阵他已听出,这歌喉是声乐系里任何高才生都难以达到的。这歌喉简直是天生的,是所有优秀歌喉的总合。那不着一字的吟唱,一声一腔的婉转,都使人荡气回肠。那韵律的内涵,是所有的歌词都不能表述的,那无字的腔调,又涵盖了所有的歌词,使人浮想联翩。程小竹循着小路往前轻步移动。不要惊动唱歌的人,不要惊动这人间仙境,不要惊动这歌仙,他在心里这样叮嘱自己。唱歌的人已经出现在面前。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下,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像棵亭亭玉立的树。程小竹看到的,是一幅黑色的剪影。山梁上的风掀得剪影长发翻飞。唱歌的人凝视远方,村中大路延伸的尽头。月光把那里涂抹得模糊不清。程小竹见唱歌的人身子一动不动,只有饱满的胸脯缓缓起伏,只有在音调最婉转动人处,才配合手的一个微小动作。无穷意味,尽在这个动作中表现出来了。
月亮升到了中天,眼中的一切都在淡淡的雾气一样的月光中。
又换了一盘磁带。程小竹发现唱歌的人身边没有别人,原先以为是一对恋人约会的念头打消了。他放开胆子往前走了一些,目的是看清唱歌人的模样。他想,有着如此歌喉的女子,有着如此身材的女子,一定有娇美的面容。有着如此歌喉、身材和容貌而又独自一人的女子,一定没有配偶,没有恋人。我也没有恋人,我正在寻找可恋的人。说不定,眼前这位,就是上天为我配备的。
程小竹离唱歌的人只有两丈远,唱歌人的呼气声和喉咙的颤音清晰可辨。从侧面隐约可见唱歌人忽闪的大眼睛和眼里跃动的月光,可见唱歌人开合的双唇洁白整齐的牙齿。唱歌人长发飘飞,表情温柔,身材端正,是程小竹见过的女人中不多见的。配上这一副天生的歌喉,就是他的梦中情人,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情人。
程小竹理理头发,正正身子,大步向唱歌的人走去。
唱歌的人没有理睬他。唱歌的人旁若无人,依旧凝视远方,神情专注地吟唱,如思如恋,如泣如诉。
这歌要是唱给我的,我可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程小竹心想。站在唱歌的人面前,程小竹十分夸张地咳嗽一声,意在引起唱歌人的注意。唱歌的女子却偏偏没有注意,注意的只是歌吟,只是目光所及的远方。程小竹有些尴尬,有些慌乱,心中狂跳不止。但他立即就镇定了。和女性打交道,他是有经验的。他想,这女子肯定知道他到了跟前,只是故作姿态,把主动权让给他而已。趁唱歌的人一曲吟完,程小竹从她飘飞的长发下伸出手去,在她略显瘦削的肩上一拍,充满温情地说一声:“你好……”
唱歌的人运足了气正要发音,突然有人拍她,“啊”的一声惊叫,扭转身来,伸展双臂要和他相拥。
这是程小竹早已向往的事,是在心中假想过无数次的情景。他离家有一段时间了,和恋人乌梅儿分开有很久了,一腔年轻的情愫正渴望着艳遇,就不失时机,恰到好处地和唱歌的人拥抱在一起,两腮紧贴,随即捧着唱歌的人的头,又要和唱歌的人接吻。这时的月亮好像突然明亮了不少,把唱歌人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程小竹这才看清唱歌人脸上的皱纹和干瘪的嘴唇。唱歌的人像突然间大梦初醒,啊的一声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伴随着“啊啊”的运气使劲声,毫不犹豫地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记耳光。
程小竹从没遭到过这么有力的打击,一切幻想全给打没了,全部浪漫都打没了。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见巴掌又扇了过来,扇得月光波涌,在脸上撞击出凉凉的寒意。没敢稍停,他顾不上平日十分注意的艺术家风度,举手护头,狼狈不堪地顺原路跌跌撞撞逃回向导老刘的小院。
月亮西斜,雾一样的月光更浓了。唱歌人的歌声又在浓雾一样的月光中缥缈流淌,较先前略带伤感。
程小竹在躺椅上轻轻坐下,轻轻仰回了身子,还是惊动了老刘。
“你录音去了?”他问。
“嗯。”
“你惊动她了?”
“没。”
“你哄我。这聋哑女子的歌,是夜夜不停的,十年了。刚才停了一下,一定是你打扰她了。”
“聋哑女子?”程小竹万万没有料想到。
“不但聋哑,神经还有毛病。她是一篇传奇哩,现代传奇。”
“真没料到。”程小竹说,长长地吁叹了一声。
“古代采诗官采到诗篇的地方,这阵的采歌人采到聋哑人的歌,该满足了吧。”
老刘看一眼程小竹,又合眼睡去。
月光快要下山了,树影婆娑。聋哑歌人的歌,唱得中天的月亮一样圆,一样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