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看清形势,速作决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看你的处境也不太妙。让我说,你那些枪,那些团丁,也都用不着了,还是早些散了吧。缘生堂养得起你。”说完,刘无央闭上眼睛,就不再言语。程虚荣心情沉重地走出了缘生堂。经过这些年的变故,他也看清了这局棋,想到了自己的退路,这阵到了该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不出程虚荣所料,刚刚弄完手边该弄的事,政府派出的清查小组就进驻到桑树垭的程家老屋,清查他的枪支和钱财了。
好在团丁已经遣散,枪支叫刘营长带走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全部上缴就行了。
清查小组不相信,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也没找出一粒子弹,一根金条,一个银圆。于是,程虚荣和妻子李氏就天天被拉出去批斗,少不了受些皮肉之苦。好在缘生堂药店和妈刘无央没受到冲击,妈可以照顾孙子聚宝,使这个家还有根支柱。
这根支柱没倒的原因,据说是县政府听从了刘营长的建议,承认程虚荣的妈刘无央对革命有功。
“我就没功了?剿灭黄宜风,我身先士卒出生入死,要不,单凭刘团长的人马,在这山里两眼一抹黑,或许早就全军覆没了。”程虚荣暗自愤愤地想。想归想,终究难以阻挡清匪反霸运动的深入。最后,程虚荣还是被关起来了,并判处死刑。执行枪决任务的,是刘慕静部下的一班军人。
刘慕静来到程家老屋,看望程虚荣的妻子李氏。“公判大会明天开始。我决定了,在明天黄昏进行。”刘慕静说,声调很平静,好像说的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这件事一完毕,我就要到大西北去了,你们保重吧。”李氏白他一眼,敢怒不敢言,不理他。刘慕静刚抱起聚宝,李氏就从他怀中夺回来,愤愤地说:“娃儿不是土匪,该不会遭枪毙吧。”
刘慕静看她一眼,讪讪地默默无言,转身进了缘生堂。刚叫了声大妈,刘无央就抢先开口了:“我一生和死神争人,到头来却是这个下场。我就这一个儿子,原以为他能将功折罪,改恶从善,没想到……”
说着,老人清瘦的脸上滚下了两行泪水。
“老人家,我说过我会报答你的,决不食言。”敬了个军礼,刘营长转身出了缘生堂。出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来,犹豫一下,言犹未尽地说:“大妈,好自为之吧。”
一家人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更不说指望刘慕静能够放过程虚荣。行刑前,程李氏背着两岁的儿子聚宝,扶着踉踉跄跄的刘无央,来到河滩的公判会场。
宣判结束,几个残余土匪被押向台前,按照罪恶大小排成一列。程虚荣排在第一位。可能是因为恐惧,他浑身打着哆嗦,一直不敢抬头,谁也看不清他的脸。
行刑前,刘营长在行刑的枪手面前来回走了几趟,像是有些不放心地看着他们。最后站在一边,下了命令。
枪响了,一排土匪轰然倒下,血溅沙滩,远处的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叫。看着面前倒下的人,刘营长顺过背后的冲锋枪,突突突一阵连发连射。向程虚荣头部射去。刘无央和李氏,还有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程虚荣的头被刘慕静射出的子弹打得稀巴烂,变成了碎骨碎肉。
程李氏一摇晃,倒下身去。
刘无央双眼圆睁,大吼一声:“恩将仇报……”
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日子还得往下过,活着的人还得往下活。刘无央从儿子死亡的伤痛中缓过来,要儿媳妇好好地抚养孙子聚宝。在聚宝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传艺,把聚宝教成了桑树垭一带的名医,日子又慢慢地红火起来。时间久了,再没有人提起以前的事。事久则淡,慢慢地,往事就被忘记得差不多了。
四十多年后,也就是几年前,程聚宝的缘生堂诊所来了一位白头发白胡子的不速之客。当时,程聚宝正站在门前看粉饰一新的门面,在公路上溜达了好一阵的老头走过来,问道:“这里,是程家的缘生堂吧?”
“是呀,你找哪个?”
“不……随便问问。好福地呀。”老头支支吾吾,闪烁其词。
福地。聚宝心里高兴,邀请口出吉言的老人进屋。
老人也不客气,跟着走进摆设整齐的诊所。他四下环顾,打量聚宝:“你家祖业后继有人了。”
程聚宝吃惊而疑惑:“你咋晓得我继承了祖业?老人家……”
“噢,我会看相。”老人笑了笑。
“请问老人贵姓?”
“我叫刘再生。你四十八岁了吧,该叫我大叔的。”老人满脸慈祥。
程聚宝再一次惊愕了,谦恭地说:“大叔既会看相,不妨细说。”说完,就吩咐妻子玉英张罗酒菜,招待客人。
“当年,在你祖上,缘生堂这个名号,可是远近闻名的。”
程聚宝一下愣住了,心中暗想,今天怕是遇上高人了,连忙给老人敬酒。
“当年,你婆婆不知救过多少人的性命。你爸爸被枪毙的时候,你才两岁。”
程聚宝心想,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今非昔比啊。这阵的人都迷信县城的大医院,迷信西医,哪里看得起我这草药铺子。就是伤风感冒,也要舍近求远,宁愿多花钱进县城的大医院住院治疗。我的医术再高明,也没有多少进项啊。看来,这个叫刘再生的老人,对自己的家世无所不知,只是不晓得我眼下的处境。聚宝心里感叹着,决心陪老人一醉方休。
第二天,程聚宝醒来的时候,初冬的太阳已经出山了。他隔窗望去,公路那边的坟园里,两人合抱的漆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在几座祖坟中间,刘再生老人漫步游移,像在找寻啥子丢失的东西。聚宝走拢去的时候,刘再生正在爷爷、婆婆和爸爸、母亲的坟前驻足凝想。“老人家,这里是我上几辈人的坟墓。你面前的这座,是我婆婆的。我五岁那年,妈就去世了,她是伤心死的。我是婆婆拉扯成人的。我三十八岁那年,婆婆才走,高寿八十九。”
刘再生看看面前那坟,看看坟后布满伤痕和毛茸的漆树,漫不经意地说:“这就是你爸爸的坟……这棵漆树好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