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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不胜寒（第1页）

贾府里的最高主子，多福多寿多儿孙的老祖宗——贾母，尊荣显贵，天恩祖德全占了。到底风光到何样地步，且抄录一段她的八旬大庆：

“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宁荣两处，齐开筵宴。……二十八日，请皇亲、附马、王公、诸王、郡主、王妃、公主、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

“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支，伽楠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余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毡，将凡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说：‘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

你看，连贾母都“瞧”烦了，更不用说，我的手也都抄得酸了。

但是，还得抄。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位世交公侯荫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世交公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大家厮见，先请至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众公侯命妇。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方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候呼唤。”好一个锦绣乾坤，笙歌世界！

这是其表，有如衣服之绫罗绸缎。

还有衣服里子，再看其里。

先看她的亲骨肉的两个儿子。

中秋节，阖家吃酒赏月，大儿子贾赦讲了个笑话，最后的一句是：“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偏心的多着呢！”贾母反唇相讥：“我也得这婆子针一针就好了。”

二儿子贾政笞挞宝玉，贾母颤声大呼：“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

尝一脔而知全鼎，母子间竟是如是。

再看两个儿媳。

贾母说邢夫人：“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要这个丫头（鸳鸯），不能！”

贾母说王夫人：“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顺，暗地里盘算我！”

又是尝一脔而知全鼎，婆媳间也好不到哪里去。

再再看孙子和孙媳。

心肝宝贝贾宝玉，这位神瑛侍者为了绛珠仙草的泪，整天价还自顾不暇，何暇更念及祖母，老祖宗之于宝玉，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也。

大孙媳李纨，以常理度之，贾兰在其心中之分量，远过贾母。

油嘴滑舌的孙媳王熙凤，见缝插针无时无刻不在想法讨贾母的好，可是谁都明白，她是冲着贾母的“权”和“家什财物”去的，是“无利不起早”也。

至于贾琏、贾环、迎春、惜春，自郐以下，更无足论矣！

“尝一脔”而知贾府“全鼎”矣，这衣服里子不亦败絮乎，败絮岂能御寒？

“高处不胜寒”，阴错阳差，唯一的能和贾母抱团取暖的竟是一个奴婢——鸳鸯。按佛家的说法，谓为“缘分”，按我们的说法，是诸多的人际关系利害关系形格势禁相互纠缠的必然结果。一个是至高至尊的太上主子，一个是至卑至下的丫头，谁也离不开谁，相依为命，不吊诡乎！

高处，人皆仰之；高处，不胜寒之。个中甘苦，贾母备尝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