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应该认识他。不管怎么说,在这里遇到熟人是绝对值得高兴的事情,至少他能从中打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于是,他抛下这帮人走了过去,随着距离的逐渐缩小,他心里的失望也在一点点加重。因为从身形看,他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他的脚步并没有停滞,因为他觉得既然这女人时不时地看他,一定有看的原因,至少他知道不是因为自己长得帅才吸引了对方。他有必要搞搞清楚。等来到近前时女人才微微抬起头,坦然地扫了他一眼。这一刻他才吃惊地发现,这面相和眼神并不陌生,肯定是在哪里见过的,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女人又有几次抬头低头的动作,但都是在瞬间完成的。她越来越像一只鹈鹕。
女人似乎感觉到自己不得闲的目光终于把事情招来了。她的马尾辫翘得很高,长长的帽檐已彻底冲地了,而且一直都没再抬起来。她眼睛的余光顶多也只能看到王村的大脚,或许她感到此刻王村的目光是带着刺的,被犀利的目光罩着免不了紧张和窘迫,同时,她那副单薄的身子还有一丝轻轻的颤抖。许久,王村才鼓起勇气蹦出两个字:“你好!”
女人抬起头,瞟了一眼王村,又很快垂下头,好像这个反复的动作是专为她量身定制的,她必须照做似的。她没有以语言回复王村,连个“嗯”字也没有。王村有些尴尬,但此刻他在女人的侧面,于是又被那幽怨的眼神刺了一下,感觉有点痛。咋这么熟悉呢?他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却没有翻腾出关于这个女人的任何记忆。于是他以问话的方式开路,试图打破两人之间的僵持。王村说:“今天没找上活吗?”
这次女人没再抬头,但总算是开了金口,轻声细气地说:“活有呢,我老公他们干去了。”
女人一搭言,王村就来劲了,像得到了某种许可似的追问说:“那你咋没跟着去呢?”
“他们去工地了,我想我做不动那种活的。”女人仍没抬头,但应答得比刚才快多了。
王村没好意思再问什么,毕竟生疏,也意识到问多了就不那么合适了。他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他一坐,女人便有了警觉,接着又瞟了他一眼。王村感到了她的紧张,担心弄不好她还会起身离去,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冲她说话:“奇怪,总感觉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没错!肯定是见过的。”
女人兀自抬起头,看了看他,不温不火地说:“我们是老乡。”
女人的话王村并不意外,因为乡音是永恒的标签,也是简单有效的鉴定方法。从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口音就告诉王村,他们曾离得很近。女人又说:“其实在老家我们只隔着一条公路,我是路北边董家坡的。”
这句话一出,王村的心里立马就热了,尽管在家时董家坡与龙山镇似乎很远,但是在这里,他与女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他说:“哦,我就说呢,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虽说已确定是老乡,但女人的表情却没有明显的变化,同时对王村说:“你真是贵人哪!”
王村说:“啥贵人呀?都是下苦的人。”女人说:“多忘事呗。”
王村再度错愕,被女人的话弄了个一头雾水。女人半冷着脸说:“我们是坐同一趟车到的银川,换车时才分开的,途中你还一直帮着司机为难我们呢,哦,对了,你身边那个碎女子呢?”
女人这么一说,王村就没啥说的了,在静宁通往银川的班车上,他确实对老乡大呼小叫过,但这事似乎跟眼前的女人没什么关系,至少没直接关系。他说:“我承认,那一刻我不够理性,对不住老乡,但我弄不清你当时坐在哪里,在我的记忆里,唯一的印象就是你那个眼神,似乎永远都忘不掉。”
王村发现,他这句话才是有分量的,因为女人的小脑袋抬了起来,脸色也有了一丝温润。女人的目光热辣辣的,像要穿透他的每一寸皮肤直达他的心底似的。沉浸了许久之后,她才说:“还记得客车上那个黑脸大个子吗?”王村说:“嗯,记得,相当记得。”
“他当时可是很想揍你的,是我拉了一下他的衣襟他才住手的,尽管我也恨你,但不想让男人一迈出家门就惹事。”
王村有些迷糊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女人说:“其实也够讽刺的,从你一踏上公路的边沿我就关注你了,因为你的穿着和气质太独特,就不像个下苦的,车刚开的那会儿我还偷偷看了你几眼,只是后来你旁边有了个碎女女,看把你俩人骚亲的,都忘了车上还有几十个人呢。”
王村似乎是明白了,又好像不全明白,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追问说:“那个黑脸大个跟你是……”
“他是俺男人,另一个是同庄的,像他的跟屁虫,走哪跟哪。”王村眨巴着眼睛,吞吞吐吐地说:“可你当时不是这个样子呀?”
女人羞赧地一笑说:“很臃肿,很土鳖是吧?你知道的,咱是没出过门的山里人,一直都不会打扮,而且你也应该知道,在咱那地方,稍有改变就会引出一堆闲话来,就这身衣服还是昨天在表妹的撺掇下才买的,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其实连我自己都有点不适应呢。”
王村看一眼广场上零星的闲人,一笑说:“是啊,你这身装束可真是别具一格,至少,不像个干活的。”
女人说:“不像就不像吧,反正我也干不动。”
王村说:“干不动也不能闲着,咱们出来不就是为了挣钱吗?再说了,这劳务市场上有三分之一的都是女人,他们每天都跟男人一起,风里来雨里去的。”
女人又低下了头,继而强调说:“我和她们可不一样,她们都是女汉子,而我,只是个女人。不过你刚才的那句话我还是赞成的。”
王村说:“哪句话?”“出来就为了挣钱呀!说实话,我现在正站在岔路口上,只是向左拐或
向右拐的问题,事情大了,真的不好拿捏。”
王村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女人轻叹了一声,紧接着脸上又好像下了一层冷霜,她说:“我现在才知道没文化有多么可怕,想找个体面点的工作,根本就不可能,既轻松又能挣钱的活没一样是体面的,但世上也没卖后悔药,谁让咱当初没念下书呢?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王村说:“既轻松又挣钱,这活本来就不存在。”
女人脸一红说:“有呢,我表妹两口子是大前年过来的,她在洗浴中心做,妹夫跑‘三码子’拉人,仅仅奋斗了两年多时间,就在老家静宁县城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现在我姑妈正带着外孙子住在县城里上学呢。”
王村有些吃惊,他盯着女人俊俏的脸说:“你不会也想去洗浴中心吧?”女人的脸一下就冷了,敷衍式地反问说:“我说过吗?”
很显然,女人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多了。她连忙自责:“哎呀!给你说这些干撒?好了,快晌午了,我要去买菜了。”
当女人站起来时,王村的目光又一次呆滞了。他看到了一副近乎完美的熟女身姿。女人说:“拜拜了老乡,祝你好运。”说话间便迈步离开,这时候王村才猛然觉得,这样的聚散更应该留下点什么,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他说:“先等下!”
女人转过身,似乎猜到了王村的意图,或者说男人的意图,冷冷地问道:“干撒?”
王村说:“你叫个撒?”“李梅!我男人叫董青,还有跟我们一起来的小伙,他叫万林,如果你
实在找不到活干可以去找他们,不过前提是你得先给他俩道歉。”王村说:“那留个电话吧,你的。”
李梅犹豫了一下说:“这个好像没必要吧?这样吧,如果下次还能碰上,我就告诉你。如果想找他俩,明早在这里等就行了。”说完她转身走了,直到那背影在王村的视线里模糊,在人流中湮没,留给王村的,只是一腔满满的惆怅与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