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路尔是为了让他看看神殿之外的世界吗?
赫路弥斯望着旅店窗外的树影,夕阳将绿叶染成金黄,晚风又将金色抖落。
神殿这时应该在做日落前的祈祷,感谢女神庇佑下平静而安宁的一天。奇怪的是,此刻赫路弥斯能想起的却尽是古书上那点陈词滥调的故事情节。女神到底如何把生命赐予万物,生命是能捧在手中的礼物吗?以前他怎么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么具体的问题。
晚餐由店主亲自送到客房,对于全副武装的骑士,普通人免不了有几分敬畏。
夏路尔单独住一个房间,赫路弥斯觉得那并非出于尊重,而是连神殿骑士也不愿和怪物同居一室,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担任起照顾“神使”的职责。
经过两天的观察,赫路弥斯发现骑士们与夏路尔同行时,除了询问方向外从不做多余交流,因此也没有准备可以写字的纸笔。于是他去厨房找来一块平整的木板和一块烧黑的木炭给夏路尔写字。
晚餐过后,赫路弥斯替男孩清洗身体,摘下他久戴的面具细心擦拭。
夏路尔在木板上写:“你看到了什么吗?”
赫路弥斯回答:“有一条绿荫小路,两边都是麦田,还有野花,到处都是香……”
他忽然想起夏路尔闻不到气味。夏路尔却写下:“我记得花香的味道,还有呢?”
还有骑马经过林荫道时头顶若隐若现的蓝天,翱翔天际的鹰和飞鸟,风拂过麦田激起的金色浪潮,偶尔飞过的蜂蝶留下了振翅声响。
赫路弥斯把那些令他目不暇接、难以忘怀的景色一一描绘给夏路尔听,那是他二十多年被囚于神殿中无法感受到的自由之景,是只有每天清晨站上钟楼向远处眺望才能想象一二的世界。
夏路尔认真听完他的话,却没有再写任何字。
赫路弥斯握住他被木炭染黑的手指。夏路尔往后缩了一下,这么久以来,他已经习惯赫路弥斯的触碰,习惯他为自己清洁、喂食以及像朋友一样坐在一起聊天,但他还是本能地抗拒这样无关日常起居的亲近。
“谢谢你,夏路尔。”赫路弥斯说,“没有你我永远都不可能见到这些。”
他的手掌干燥温暖,轻轻握着少年的手。赫路弥斯每次说话时,夏路尔总是认真聆听,将那张戴着面具的脸转向他,仿佛能看到他似的。
赫路弥斯将他刚戴上的面具拿走,没有面具遮挡,夏路尔立刻转开了脸。以前他并不在乎别人看到自己残缺的面貌,失去的眼睛、鼻子和舌头是他身为女神聆听者最虔诚荣耀的证明,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夏路尔在赫路弥斯面前展现出了一个腼腆少年对于自己残疾的不安和回避。
赫路弥斯捧住他苍白的双颊,将他受伤的脸转回来。
他的手指感受到夏路尔轻微的抵抗,但还是顺从地转过脸。真是一张可怕的脸孔,赫路弥斯无论看多少次也无法习惯那双犹如无底深渊一样的眼眶,令人不禁深思洞的深处到底是什么。他惊讶于古都神殿的“刽子手”动手时如此粗鲁残暴,连眼睑也一同剜去,只留下两个可怕的眼窝。除了令人惋惜的五官,夏路尔其实有一张轮廓清晰的脸庞,赫路弥斯大胆地直视他的残缺,想象这张年轻的脸庞没有失去双眼和鼻梁时的模样。
他的拇指不由自主地抚过伤疤周围紧缩的皮肤,忽然间夏路尔浑身颤抖起来,推开他摩挲的手指。
“对不起。”赫路弥斯醒悟过来向他道歉,“我不是好奇……”
他该如何解释?难道刚才那一瞬间,他的心中没有闪过丝毫同情和怜悯吗?夏路尔是可以察觉到他的想法的,赫路弥斯很确定这一点,他敏锐,但又不准确,他感受别人的情感,又无法切实明白对方的心意。他因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灵敏而深受其害,痛苦远不止身心的创伤。
赫路弥斯低下头,在他伤痕累累的双眼上亲吻了一下,就像对那些恳请女神赐予庇佑的信徒一样,哈里布总是在祈祷完毕后亲吻他们的额头。
夏路尔没有躲避,或许是根本没想到赫路弥斯会吻他,即使只是一个安抚之吻也足以令他震惊。
“我和骑士大人们说好了,我会睡在您的床边,随时听候您的吩咐。”赫路弥斯说,“无论神使大人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唤醒我。”
他拿走夏路尔的面具,将它放在床对面的柜子上,然后替男孩换上轻便舒适的睡衣让他能好好休息,减少一天奔波的疲惫。至于自己,赫路弥斯等到夏路尔睡着之后解开衣服,看着被马鞍擦伤的地方一片淤伤和血痕,想到第二天还要继续在马背上颠簸,不禁深感无奈和苦恼。
那些高大的坐骑在马厩中轻轻嘶鸣,不止有他和夏路尔的马,还有神殿骑士的。一路上骑士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策马赶路。赫路弥斯始终没有记住他们的长相,这些家伙的面目比终日戴着面具的夏路尔还要模糊,是不是他们也早已被训练成执行任务的工具、行尸走肉般的教徒?
赫路弥斯揉着腿上的淤青,想着这些擦伤还会加重,会越来越多,最终成为习惯。他还要走得更远,离神殿越远越好,他想知道女神如何惩罚自己这样背叛她的人,他期待神罚降临,如果女神真的存在,至少应该给他一些暗示。
他躺在夏路尔床边的地板上,望着窗外的月光。